阿萝惊讶, 睁圆杏眸,道:“教我?”
陈家丞点头,称是。
阿萝面露困惑, 不知魏玘为何如此。
她想, 魏玘满心算计,所作所为必有所图——连他自己也说,他只做有把握的事,今日要教她越语, 又有什么把握、为什么意图?
陈家丞见她犹疑,眉头一皱,隐有不满。
昨晚,他见谨德殿灯火彻亮, 便知魏玘明发不寐。今晨, 他又见魏玘亲赴藏书阁、挑选书籍, 更是候于大成殿内,待阿萝用过早膳。
肃王何其显荣, 已为她屈尊如此,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沉声道:“娘子, 请动身。”
“殿下已等待多时。娘子再要徘徊,于礼不合。”
阿萝一怔,想人所说确有道理,便按下不解,跟上陈家丞的步伐。
……
大成殿外, 宿卫威仪,左右值守。
二人来到殿前, 便有宿卫推开朱门, 将阿萝一人引入殿中。
阿萝环视四周, 只见主殿高阔、金柱林立。左侧书架直通藻井,不落尘灰,却空空落落,似是其上列有藏书,如今已被人尽数搬空。
视线尽头,魏玘坐于主位,倚座,仰颈,闭目,玄袍冷沉。
一方长案伫他面前,上铺纸笔,又被一本书籍压住。
辰时过半,日光如织,洒满殿内。
阿萝被领至案前,恰好看见,一簇微光落往魏玘的鼻梁。
——挺立,清俊,也温柔。
在巫疆,他也曾有过如此情态。那时,他淋了雨、受了伤,静待椅上,被她拂去湿发、擦拭面庞的水珠,对她不存丝毫戒备。
来到上京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展露脆弱。
可尚不待她仔细观察,魏玘就睁开双眸,目光冷冽如初,锐利更胜鹰隼。
他抬颌,只道:“坐。”
阿萝落座,见他睑下泛青,不禁颦眉。
——你睡得不好吗?
出于本性,她险些就要问了。但她还在生他的气,自然不愿对他太过关心。
魏玘调息,默了片刻,才睁眼。
他曲指,叩向案上书籍,道:“教你这个。”
阿萝瞧去,见是《广韵》。
她知道,这是越国的韵书,常用于教习越语雅言,是越国孩童手边常备的书籍。对此,她不觉羞愧,只想自己从头学起,本也与孩童无异。
只是,她很好奇——
“为什么你要教我这个?”
魏玘睨她一眼,眉峰不动,道:“为了讨本王欢心。”
阿萝讶异,不禁张唇,觉他很是奇怪。
教她越语、听她说越语,难道还能令他开心吗?在书里,她从未读到过这等寻乐之法。
魏玘淡淡别目,看向书籍,道:“怎么,不愿意?”
——口吻又是带刺的。
阿萝被他扎着,双唇一抿,道:“愿意。”
这倒是实话。她本就有心学习越语,也愿意为了蒙蚩、依照魏玘的意思来行事。
阿萝低眸,拾起《广韵》,翻至首页,摊于两人之间。
她记得,从前蒙蚩教她认字时,也是对照书籍、逐个跟念,便道:“你说。我随你念。”
魏玘不多言,只倾身,指向平声一字。
他道:【东。】
阿萝开唇,正要学,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认识越文,知道东字象征方位,但从未学过读音。越语与巫语,发音规律完全不同,真要她模仿发声,几与舌根打结无异。
魏玘见状,勾唇,似笑非笑。
阿萝雪颊
赧红,记着他先前的发音,勉力道:【浓。】
魏玘眉峰一挑,凤眸促狭更甚。
至此,阿萝心下已有了推论:所谓教她越语、讨他欢心,原是魏玘乐于见她出丑。
可她不想服输。
往后,她与蒙蚩离开肃王府,也要自上京返回巫疆,途中少不得运用越语。
哪怕魏玘笑话她,这也是她学习的机会。她早就有心研习越语,势要攻破如此难题,绝不会敷衍嬉戏、供人取笑。
阿萝凝眸,想起什么,便撑身,向前伸出手去。
转瞬间,纤指按上魏玘的喉头——温软,微热,像一团棉、一朵云。
魏玘错愕,举目看去,看见阿萝神色认真,杏眸闪烁,正凝视他,漾出清澈、明亮的浮光。
阿萝道:“你再说一次。”
魏玘并未回话。
阿萝不解,以为他不知如此学法,便道:“这是我在书里读来的。”
“书里说,有人识音不全,便用指掌感受。”
“从前,我阿吉教我识字时,我都十分顺利,从未讲不出话过。我不知越语难学,若像这样按住你、再去学,应当会好些。”
她柔声絮絮,将思绪和盘托出,面前人却久久不言。
阿萝疑惑,抬眉看去,对上魏玘一双凤眸——烫,热,墨如点漆,灼光沉沉,内里翻滚着千情万绪,却不叫她看懂一丝一毫。
她不解,只当他不愿配合,便要收臂。
“啪。”纤腕被捉住。
魏玘收指,拢紧她一截窄腕,径直挪开了她的手。
他低声道:“笨。”
下一刻,长指挪动,将阿萝的手牵往面庞。
她触到一片柔软、微凉,颤了刹那,便有温热、濡淡的气息,悉数汇于指尖。
魏玘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当碰此处。”
他沉声,嗓音微干,又道:“你碰喉口,如何记住唇形?”
阿萝眨眸,想自己许是记错,轻轻哦了一声。
她道:“那你再说一回。”
魏玘又不说话,只望阿萝,用那双黝黑、浓沉的眼,无言地凝着。
他看见,阿萝的唇在动,像两瓣丰盈的软桃,一翕一开,似在说些什么。可他一个字也不曾听见,似被她的指尖烫过喉头、灼伤双耳。
教她越语,确是他真心所致。
昨夜,与周文成相谈后,他切实想过放手。他想,是他将阿萝带出小院,在放她离开之前,总要教她什么,以应往后生活,也不算他亏欠。
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本该克制心念,不日后放她离开。
可她凝视他、触碰他时,他却希望——此后余生,她只注视他一人,在意他一人。
是她非要招惹他。这不是他的过错。
“你怎么了?”阿萝道。
她不知魏玘所想,又看他沉默良久,对此越发茫然。
终于,魏玘敛神,道:“无事。”
“我说,你学。”
阿萝颔首,静默待他,便听他道:【魏玘。】
——这与方才读音不同。
阿萝听出异样,低头看书,又抬头,道:“你没有说错吗?”
魏玘道:“换了。这是本王的名讳。”
阿萝轻轻哦了一声,道:“可我想先学自己的名字。”
魏玘眯目看她,压迫感又往外逼。
阿萝抿唇,掀起睫帘,不甘示弱地盯他,倔强又纯稚。
她最不喜欢魏玘胡乱逼人。方才念错东字,她已经看过他笑、讨过他欢心了,他若守信用,自不会以此为由、苛待蒙蚩。
况且,是他主张依书来学,眼下突然变卦,她又没做错什么。
相遇之初,她慑于魏玘的气势,对他心有畏惧。后来,她视他为好朋友,对他真心相待。而如今,她对他没了好感,态度也强硬不少。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锋芒迸发。
最终,魏玘冷了脸,松开掌间的手腕,只道:“下回教。”
阿萝眨眸,不说话,也不求他。
倒是各退一步——他没说不教她的名字,她也没说不学他的名字。
恰在此刻,有足音迅速接近。
阿萝循声望去,便看川连趋步而来,在不远处立定作礼。
川连道:“殿下。”
魏玘蹙眉,又松,道:“知道了。”
他拂掌,将《广韵》推向阿萝,指尖叩打,击出一声脆响。
很快,一位男子来到殿下,向案间二人行礼。此人着了石青袍衫,绣有银丝竹枝纹。阿萝曾在书里见过这等服饰,属于越国文官。
魏玘起身,捉过外袍,随意披上。
他与阿萝道:“此人乃王府长史,聂若山。本王有事,暂且由他教你。”
阿萝点头,道:“好的。”
于她而言,不论先生是谁,她都会认真对待、好好学习。
魏玘嗯了一声,离开主位,受川连跟随,向大成殿外走去。
眼看二人渐行渐远,阿萝发现,另有三名宿卫上前,列于殿下廊柱之间,似在戍守。
“娘子。”有人忽道。
阿萝回首,便见聂若山已来到案边,对她拱手而笑,模样斯文。
“聂某定会潜心教学。若有不足,望娘子海涵。”
……
魏玘负手,迈出大成殿。川连跟随其后,并未立刻开口。
二人行路,穿过游廊,来到寻香阁附近的小门。由于阿萝不在,此处已闲置无人,唯有仆役定时前来洒扫,此刻正杳无人烟。
魏玘入院,信步丛草中,目光低扫,漫不经心。
“说吧。”他道。
川连称是,只道:“禀殿下,秦陆处已有所进展。”
“据他交代,松香茶寮乃太子党羽密联所在,以玉佩为信物,印证彼此身份。他自称,曾在松香茶寮听过一则秘闻,想借此求殿下留他一条性命。”
魏玘冷笑一声,并未言语。
川连见状,心下对魏玘的态度明了半分。秦陆道貌岸然,明知陈广原尤好女色、卑劣无耻,还将阿萝引向其处,确实可诛。
只是,若秦陆当真知晓关键,理当于他交代之后,再行处置。
他知魏玘喜爱阿萝,又曾见魏玘为阿萝打乱布局、自弃筹码,不由心生忧虑,担心魏玘又会冲动行事,便打了腹稿,张口要劝。
却听魏玘道:“先留着他。”
“至于留他多久,待本王亲自问过再定。”
川连宽慰,抱拳,道:“殿下英明。”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背寒,忙改口,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又道:“蒙蚩可有消息?”
川连闻言,顿时敛神,面露难色。
魏玘步伐一顿,立于寻香阁外。
他回身,看川连,沉着道:“有何难处?”
川连默了须臾,这才道:“属下正要向殿下禀报此事。”
“据宿卫来报,蒙蚩其人,在蒙寨全无音讯。宿卫往蒙寨周边探寻,连带鱼、柴、甘三寨,从不曾有人得过他消息。”
“就像是……”
“像是如何?”
“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他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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