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一讶, 不禁眺往窗外、查看天色。
目之所及处,月光沉浓,星辉晦淡, 显然时辰已晚。
她回眸, 正要拒绝,却对上魏玘一双凤眸——幽沉、深邃,漆如鸦羽,蒙着难言的不快。
“好吧。”她只道。
尽管突然, 但魏玘心情不畅。若教她越语,能助他提振精神,她也愿意帮忙。更何况,他说过, 她要讨他欢心, 换取对蒙蚩的优待。
阿萝正身, 面朝魏玘,合抱两臂, 置于案上。
她道:“你说吧。”
魏玘见状, 眉关微松。他不语, 只掀目,凝她片刻,才道:【阿萝。】
在越语里,这两字不算难。
阿萝点头,弯起杏眸, 依样道:【阿萝。】
她一顿,又道:【我叫阿萝, 你叫魏玘, 对不对?】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 忽然,神情一震,万分错愕。
很快,他敛容,恢复寻常沉稳,道:“何时学的?”
阿萝托腮,道:“前日。”
她记得,魏玘教她越语,曾忽略韵书、直奔名讳。那时,她虽然不依,但也记住此事,想魏玘是越人,受越语称谓,再正常不过。
于是,她向聂若山请教,学习王府诸人的名讳,包括魏玘、川连、杜松等。
她只是不愿这样唤魏玘。除非,他先教她说她的名字。
魏玘眯目,环臂,靠往椅背,盯住阿萝。
阿萝发现,他的眸乌黑、深沉,好似无垠瀚海,令人捉摸不透。她自觉没做错事,便也不惧,迎上他视线,杏眸闪烁,等他开口。
可魏玘凝视她,始终不吐一字。
阿萝不解,不知他为何总是如此,像往身上裹了一层布,掩住所有心绪。
她忽然想起周文成的话——生存的威胁不在外界,只在身边。
他是为保护自己,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吗?她不明白,也未得定论,却隐约感觉,冷傲的狮子成了刺猬,毕露锋芒,包藏柔软。
可相较于她,魏玘更像威胁。分明是他,掌握着蒙蚩的命,还有她的自由。
阿萝困惑,苦思无果,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陷入沉默,唯见灯烛摇曳。
终于,魏玘转眸,眼风扫往几案,漫不经心。
他道:“再教一句。”
阿萝微怔,以为他方才沉默、是在思考越语,便放下疑惑,道:“好。你说,我学。”
魏玘仍未瞧她,气息愈淡,几乎融入夜里。
半晌,他道:【我倾慕你。】
四字如火,烫得魏玘口唇一闭。不过转瞬,他又开口,道:“不难。跟着学。”
——声音平稳,毫无破绽。
阿萝眨眸,看他,良久不语。
魏玘目光不移,锁向几案,宛如粘连。
配殿内,空气静默,落针可闻。片刻过去,才听阿萝道——
【我不讨厌你。】
魏玘的背脊僵了一刹。
他抬目,望向阿萝,只见少女凝眸看他,杏眸泛光,好似清泉两泓,盈有半室烛火。
阿萝道:“你说的那句,我之前学过了。”
她本就通识越文,学习越语,只需将音节与文字对应,不必重学意思。
在竹屋时,她读过不少言情故事,尽管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倾慕二字的含义——在她看来,唯有男女两情相悦,方可互道倾慕。
“我如今尚未倾慕于你,不能骗人。”
魏玘沉默须臾,神情渐冷,正要开口,却听面前人又道——
“你希望我倾慕你吗?”
阿萝眨眸,食
指点唇,认真道:“若你希望我倾慕你,那你应当……”
话音滞在半空,惹得谁人屏息凝神。
可最后,阿萝摇头,只道:“我也不知你应当怎样。”
纵有书本,她仍不通男女之事,自然说不出名堂。况且,她记得,陈家丞说过,魏玘不会娶她为妻。有这层顾虑在,她更不会深入细想。
魏玘冷笑一声,眸里燃起薄火。
他气阿萝,更气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他竟全神贯注,等她给出明确的指引。这未免太不像他,他明明从不低头。
阿萝见状,愣住,不知魏玘为何又变了脸色。
她道:“你生气了吗?”
这阵子,她很少再看见魏玘动怒,只有刚才,但也并非因她而起。而此刻,她捉住他眼中一簇火,又想起蒙蚩还在他手中,立时乱了阵脚。
“你、你别生气。你若不希望我倾慕你,我也可以不倾慕你。”
“我照你说的做,你别伤害我阿吉,好不好?”
——蒙蚩。又是蒙蚩。
魏玘目光凉透,怒极反笑,道:“好啊。”
“你最好此生都别对本王动半点心,换你阿吉平安无虞、康健无忧。”
言罢,他起身,拂袖离去。
阿萝被留在原处,望着大开大合的殿门,不知所措。
……
魏玘出殿,投身春夜之中。
殿外,灯火灿明,好似星河坠落,却莫名透出冷意。
川连候于廊下,听见足音,当即迎上。
他揖礼,正要禀报,却见贵主面露愠色,未出的话语立时一顿。
魏玘并未看他,道:“说。”
川连沉默,斟酌措辞,道:“殿下是否要寻太医?”
这两日,凡是肃王近臣,无人不晓,肃王为缝补一只织金香囊,常受针尖刺伤,恼火至极。此时此刻,川连还当魏玘是因此而动怒。
魏玘听出川连误解,也不解释,只道:“不必。”
最初,他确实是被针扎得不耐,才来寻阿萝,检查她是否留了伤痕。但现在,他动怒的原因关乎其尊严与骄傲,他自然不愿与人多谈此事。
川连不知内情,只叹息,道:“殿下不妨交予郑三娘子,由其代劳。”
他记得,前日,魏玘专程请来郑雁声,探问女工技法。郑雁声大惊,对魏玘好一通笑话,最终主动请缨、替魏玘缝补,却被魏玘回绝。
“殿下尊贵,如欲修补香囊,无需亲自而为。”
魏玘步伐不停,只道:“阿萝迟早要走。”
“既然这是她赠予本王的礼物,那本王补好它,用以与她诀别……”
他一顿,又道:“也无可厚非。”
川连闻言,不禁收声,不知如何回话。
他始终认为,魏玘不该耽于女色,应与阿萝划清界限。而在此刻,听魏玘口称诀别,他却毫无快意,只觉长夜亘古、寂寥横生。
可寂寥之余,他又觉幸运——幸好,他没看错人。魏玘胁迫阿萝,系冲动所致,不会当真强人所难,否则,此事与抱负冲突,只会令追随者心寒。
正思量间,忽听魏玘道:“蒙蚩一事,进展如何?”
川连回神,道:“禀殿下,宿卫已与辛朗碰面,传回更多讯息。”
“据辛朗所言,蒙蚩乃阿萝生父,于阿萝降生之初,获悉孽力征兆,又不忍杀害骨肉,便携阿萝隐居于巫疆边陲,安度五年。”
“期间,边陲村寨常有异闻,道是有人居住林中,王室才发现了二人的踪迹。”
“自那之后,阿萝受王室监管,蒙蚩则奉命远行、隐姓埋名、与阿萝保持距离。蒙蚩不列族谱、音讯全无
,是因王室特意压下。”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拧,隐觉怪异。
乍一听,辛朗所言天衣无缝,却并未提及二人的村寨出身,甚至完全忽略了阿萝的生母。可他手中线索不多,仅以此看,暂且寻不到破绽。
便道:“他可知,蒙蚩如今身在何方?”
川连道:“辛朗不知。”
“依巫王敕令,蒙蚩的踪迹不应让人知晓,哪怕是巫疆少主。但是,据辛朗称,蒙蚩常寄书信予他。宿卫已索要书信,正在回京途中。”
此间书信,本该是巫疆密辛。谁知,辛朗一听阿萝积郁成疾,竟悉数交了出来。
魏玘挑眉,讥道:“他救阿萝,比救本王要爽快得多。”
川连听出他话里酸意,不敢回应。
魏玘又道:“东西呢?”
川连会意,道:“工正所正在打造,约于明日清晨完成。”
魏玘颔首,道:“你好好教她。”
川连称是。
二人再度无话,逐渐接近谨德殿。
面前,灯影如丝,朱门威仪。有典军侍立在旁,见二人前来,收钺推门。
魏玘并未立刻入殿。他驻足门前,负手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川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川连面露不忍,道:“殿下所为所想,为何不与阿萝娘子明说?”
魏玘不答,低笑一声,道:“本王不敢。”
此话并非自嘲,而是真心。
经周文成一通叱骂,他思索良久,终于做出决定,要放阿萝离开。可与她共处的每一刻,他都能清晰地觉察,他正深深受她吸引。
——并且,越发难以自控。
与她对峙陈府时,他明知她不存半分情意,仍要编撰谎话,强行留她。
被她抚上喉头时,他期待更多亲昵,索求她的触碰与凝视。
知她善待杜松时,他妒意横生,埋怨她的偏心,记恨她的纯澈。
今夜,他更是情不自禁,想要获得她的喜欢,听她表露倾慕、展现情意,哪怕只是哄骗之下的虚妄、只有短短的两字与一瞬。
他是高高在上的肃王,却在与阿萝相遇后,深受她牵制,渴望她垂怜。
这一切,无不与他的骄傲相悖——曾经,他强大、残忍、冷酷、坚不可摧,不曾向任何一位女子低头,只屹立于旁人眼中。
魏玘不敢赌。
他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可再多一点、再看一眼,他就克制不住了。
魏玘截断心绪,眉宇寒霜又现,只道:“多说无益。”
川连见状,也收声,不再多言。
魏玘拾级而上,行至殿前,却又停下脚步。
川连道:“殿下还有吩咐?”
魏玘嗯了一声,又道:“今年台山宴,本王与阿萝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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