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停了足, 将裙摆一挽,回眸望去。
只见魏玘负手而立,与她相隔十余步。他着了绛紫袍衫, 锋光如裁,绣有银纹白鸟, 不见四爪金印,与平日相较, 更质素、雅正。
一名老翁跟随于他, 鹤发松姿,灰袍古旧。
而在老翁之后, 还有一名青年,俊秀、白净, 俨然是故事里头的书生模样。
阿萝道:“很有趣。”
这是在回答魏玘。可她虽然动唇, 目光却未瞧他,因她不知老翁与青年是谁, 正好奇着,杏眸频频流转, 打往二人周身。
魏玘拧眉, 凤眸深邃, 寒光冷泛。
可他尚未开口, 先听哗啦一声,似是有人涉水而出。
抬眸看去, 只见阿萝提足,迈出溪流。她挽裙,将红绫擒在掌间, 端端立于畔岸。
暮色下, 少女身形娇小, 裹于压金彩绣之中。
两抹雪光分外惹眼——是她纤细的小腿,与一双小巧的脚。
魏玘目力极佳,捉到一簇清晰的水珠,正淌过她肌肤,落往微凸的足踝,在地上洇开湿痕。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屏息收声。
自余光里,魏玘发觉,书生薄面一红,转开视线,却又隐隐流连。
对于众人的动向,阿萝浑然未察。
她低头,扶住身旁矮石,寻找鞋袜。袖里有青蛇探出,眼珠漆黑如豆,不知盯向何人。
“笃。”足音骤起。
不过三两步间,一片阴翳欺身打落。
阿萝怔住,不禁抬头,看见魏玘就在近前,眼里烈浪翻滚。
她道:“你怎么了?”
魏玘逼视她,目光沉如堆云,道:“坐。”
阿萝茫然,听出他话里不容置喙的意味,只好依言坐下。
她正要细问,却见他长臂一揽,此后,便膝间一沉——她的鞋袜,连带着一方素净的锦帕,都被扔进她怀里,精准无误。
“擦。”魏玘又道。
他一字一句,像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
阿萝只想,魏玘应当是要她拭净双足、再穿鞋袜。
眼看魏玘动怒,她还当是自己贪玩、误了行程,不禁生出些许愧怍,便提膝,借着锦帕,擦拭起足下的水珠与濡泥。
她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魏玘没有回话。
阿萝见状,也不再开口,手腕摆动,认真擦拭。
不单是她与魏玘,老翁与青年也沉默。一时之间,众人置身林中,只听风过水流。
魏玘环臂,颀影好似屏障,隔开阿萝与旁人,不容半点窥探。
可他自己也挪不开眼——阿萝的脚纤薄,足趾宛如珍珠,小巧,也可爱,好像他稍一动手,就能将这对小脚纳入掌中。
他的喉微滚,觉她白得像雪,灼得人胸膛滚烫。
“魏玘。”
有人在唤他,声音很远,又很近。
“魏玘?”
似是因他不应,那人又唤一声,纯稚而疑惑。
魏玘回神,循声抬起目光,发现阿萝偏着头、正凝他,眸里清澈如初,懵懂又不解。
他转头,错开对视,道:“怎么?”
阿萝道:“你为何总是盯着我的脚看?”
魏玘背脊一僵。
阿萝对此并未察觉。她眨眸,想起方才情景,只觉魏玘眼里有火、像要将她的脚烧出洞来,还当他嫌弃她脏,不由抿起双唇。
她道:“你还要看吗?我擦干净了。”
魏玘滞了须臾,似是气急,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
【咳咳。】老迈的声音突兀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见那灰袍老翁双手一拱,便听人道:【暮色已至,山脚风凉,殿下百忙之中莅临书院,不妨随老朽上山再聊。】
……
阿萝穿好鞋袜,便随魏玘等人,沿小径上山。
动身前,老翁与阿萝作了介绍,自称是台山书院山长吴观;又称书生为段明、是书院学子;二人系得知肃王抵达,特来迎接。
阿萝本也说说自己,却听闻魏玘已向二人讲过她,便作罢。
小径窄长,只容一人走过。于是,吴观在前领路,魏玘居于次,阿萝第三,而段明最后。
一路上,吴观絮絮,与魏玘以越语相谈。
对此,阿萝听懂七八,除却寒暄问候,便是在说后续的台山宴。
为保书院简朴,台山宴只设明日一日,宴上膳食由学子自耕、自植、自备;至于魏玘与阿萝的住处,已有学子为二人清理,随后便可入住。
阿萝只听,并未插话,权当熟悉越语。
极偶尔地,她能觉察两道视线——自她身后来,腼腆、好奇,又在她回头时消失殆尽。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临近山腰。
深林渐稀,视野开阔。只见一方大宅伫立石板路上,有白墙、黑瓦、石阶,又受绿植合抱。内里隐有人声传来,混杂风中,辨不明晰。
阿萝看见,两名少年手执竹笤,正洒扫阶前。
其中一人眼尖,发现一行人到来,连忙扯动同伴衣袂。
两人结伴迎来,齐声道:【参见殿下!见过山长!】
魏玘挑眉,似是意外自己被人认出。
吴观见状,解释道:【书院学子受殿下恩惠,自当对殿下画卷铭记入心。】
魏玘勾唇,只笑,并未答话。
阿萝在旁聆听,大致明白,是魏玘对学子有恩。可她困惑,想魏玘虽然创办书院,但越国书院不止台山一座,区区入学,何来恩情。
思量间,便见吴观挥袖,驱走两位学子。
他又同魏玘道:【眼下距离晚膳还有许久,殿下难得来此,定有心考察书院各处、了解学子近况,不妨听老朽禀报一二。】
几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沉默的段明忽然开口:【若殿下听山长述事,小生愿领小娘子走动书院各处,熟悉周遭。】
阿萝惊讶,没料到自己会被提及,不禁回头,看向段明。
段明面带微笑,穆如清风。
二人对视一幕,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也笑,道:【山长言之有理。】
不等众人反应,他伸臂,拍往段明肩头,五指扣压,冷声道:【只不过,本王如要了解学子近况,当自学子处,而非山长处。】
【段明,你以为如何?】
段明面色不改,沉着道:【任凭殿下考验。】
魏玘冷笑,道:【很好。】
【既然如此,就有劳山长,领阿萝熟悉书院,再与本王汇合。】
此话出口,阿萝又是一怔——魏玘提到她名字时,咬字重得惊人,像是要说给谁听。
她抬眸,打量魏玘,见他凤眸弯出微弧,弧度却冷冽,好似刺骨寒刀。隐约之间,她感觉他好像又生气了,却摸不透原因。
吴观得命,拱手称是,心下叹息连连。
他虽是读书人,但年事已高、见惯风浪,看出两人冲突,暗自为段明捏一把汗。再看阿萝,生得清丽,怎料懵懂如此,幸也不幸。
可这些心思,他断不会搬上明面,便摆手,与阿萝道——
【小娘子,请随老朽移步,览观书院景貌。】
……
阿萝跟随吴观,行于台山书院内。
相较肃王府,书院并不
大。目之所及,建筑只有黑白两色,院里栽植绿树、灌木等。常见学子走动,或是清扫,或是攀谈,或是吟诗作画。
阿萝上一次见到这样多人,还是在西市。
在她看来,书院与西市确有不同——西市是传说里的市井,热闹、亲切、满是烟火;而书院是学习的场所,清净、典雅、令她向往。
有学子见到二人,便停步,恭敬行礼。
阿萝见状,也心生欢喜,两手提裙,依照礼节,向人回敬。
她模样认真、端方,透出一股青稚的娇憨,叫吴观看去,边笑边捋起长须。
他道:【小娘子果然纯稚。】
自魏玘处,他听说阿萝出身巫疆、天真单纯,却不曾想,她彬彬有礼、分外可爱。
阿萝眨眸,学道:【纯稚。】
这倒是个新词,聂若山、周文成等人没教过她。
吴观笑道:【便是在称赞小娘子,心如明镜,不染纤尘。】
连出两个难词,阿萝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知是夸她,双颊一红,透出些赧色。
她道:【我不像这样好。】
二人正说着,忽听喧哗声起:【肃王殿下来了!】
【听说和段明在一起,快去看看!】
阿萝循声望去,只见众学子面露惊喜、放下活计、结伴奔走,一时深感惊讶,不想魏玘真有如此声望,竟惹众人去瞧。
她还记得,在肃王府中,仆役对魏玘又敬又畏,与此刻完全不同。
为何会有如此变化?是因先前提到的恩情吗?
吴观走在旁侧,将她困惑看在眼里,便放缓声音,道:【既要熟悉书院,小娘子便听老朽说说书院的故事,可好?】
阿萝回眸,点头道:【好的。】
她惯是爱听故事,此刻,又多了几分对魏玘的探究。
吴观背手,略一清嗓,便道:【九年前,越国开科,于是平民亦可借助科举、入朝为官,一朝飞黄腾达,便能改变家族命运。】
【可是,如算学、明法等科,需经人传授。书院高昂,凭平民财力,难以承受。】
至此,阿萝大致明白,是书院要教授学子考试、做官,但费用颇高。
她道:【这与台山书院有什么关系?】
吴观道:【自然有关。】
【六年前,一位老人有心办学,帮助平民入仕,便辞去官职,与好友隐入台山。但是,兴办书院需要钱财。老人无所积蓄,求助多方,却一无所获。】
听到这里,阿萝颦眉,眸间抹过忧色。
——这分明是极好的心愿。若有人来求她,但凡她有钱,也会出手相助。
她道:【之后呢?】
吴观一捋长须,道:【之后,圣旨突然降下。】
【大越皇次子出阁,点选老人为王傅,入王府当值。这与老人心愿有悖,可皇命难违,纵使不愿,他只得赶赴上京,谒见皇子。】
阿萝睫帘一颤,这才知——老人并非吴观,而是周文成;皇次子不是旁人,正是魏玘。
只见吴观敛起笑容,目光微烁,苍迈而慨然。
他道:【老人走入殿里,跪在殿下,看那十五六岁的皇子,于主位间立起身来。】
记起当时情景,便是少年来到近前,两手扶起老人,神情沉着、冷泰,显与年龄并不相当,像稚嫩的雄狮,虽然青涩,却可见未来锋芒。
思及此,吴观声音一沉,续道:
【他与老人道——】
【本王有意,助天下更多人执掌命途,自台山书院伊始,先生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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