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闻言,  思忖片刻,才道:【有的。】

    书院一行虽短,情景却历历在目,  相遇之人也犹在眼前——

    【我结识了吴观山长,  还有好多学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告诉了我许多知识,让我知晓了不少越语新词,还教了我如何腌制酸梅。】

    阿萝回应如此,正中周文成下怀。

    他捋须,将要开口,忽觉视线澄明、自旁汇聚而来。

    转目看去,  阿萝半仰脸庞,专注凝他,一双杏眸乌亮、清澈,  内里满携敬意。

    她道:【王傅,  我也听说了您的事。】

    周文成鞠躬尽瘁,助他人改命,令她自惭形秽,只觉自己眼中的天下太过狭小,  不该只有风光、美景,还应有芸芸众生、人间悲喜。

    她抿唇,又诚挚道:【我也想和您一样。】

    ——为天下,  与天下里的人,  尽己所能,做很好的事。

    周文成听罢,  长眉微扬,  并不作答。

    阿萝发觉,  他目光如炬,好似审视,落至她周身时,又褪去严厉、唯有亲切。

    只听周文成道:“你已经做到了。”

    阿萝一讶,不解其意,更不明他为何突然易改巫语。

    周文成不作阐释,笑看她,神色温和。

    他已听魏玘说过阿萝的经历,知她为求巫疆安宁,牺牲自由、受囚小院,纵有逃离机会,也甘愿放弃,远非常人之所能及。

    她纤弱、瘦小,却将巫疆百姓扛于肩头,自令他刮目相看。

    依他之见,倒是魏玘配不上她了。

    纵然如此,周文成仍存半点私心,希望阿萝长伴魏玘左右。

    这些年,他眼看魏玘一路厮杀、行于漫漫长夜,不免心生忧虑,恐其迷失前路。阿萝纯稚、仁善,定会如长燃明灯,为魏玘指引方向。

    可相较私心,他更尊重阿萝意愿。

    便沉吟道:“小娘子,此时此刻,你如何看待子玉?”

    话题陡转,阿萝一怔,才意识到,周文成是在问她对魏玘的看法。

    几是瞬息之间,她又觉脸颊烫热、身子紧绷。

    子玉,魏玘,亦或是肃王——不论何种称谓,凡在她脑里滚过一遭,从前的竹影、月光、溪流就扑面而来,聚成日光,或要将她灼干了。

    她咬唇,道:“阿翁,我不知道。我感觉好怪。”

    “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好像他变了,我也变了。”

    对旁人,她未必会坦白。可对周文成,她倍感亲切,便将心事尽数道明。

    “我许是害上什么病,因我一看见他、谈及他、想到他、与他相处,我的脸就烫,心跳也快了许多,咚咚的,像要撞出来似的。”

    “可魏玘比我更热、更快,好像……比我病得更厉害。”

    “他还抱了我、亲了我。这些都是有情人之间才可以做的事。”

    至此,阿萝抬眸,对上身旁老人,抛出疑问与推测——

    “他是视我为有情人,才这样待我吗?”

    “我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言辞直白、热烈,有别于越族女子的含蓄,令人难以招架。

    周文成听罢,移目观她,看她满颊绯粉,正是娇怯含情之态,立时洞悉全情、阴沉脸色,暗怪魏玘行为不周——既与人亲昵,又不表露心迹。

    不禁骂道:“成何体统!”

    阿萝一讶,不明缘由,又看他横眉冷眼,还当是自己惹他不悦。

    她轻声道:“阿翁,你不要生气。我不知哪里做错,请你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周文成缓神,自知失言,道:“你没有错。”

    他虽知二人心意,但受

    制于王傅身份,不可僭越,只得道:“子玉并非孟浪之人。老夫从未见他与女子……咳,有过如此行为。”

    ——倒是老脸微红,言辞委婉。

    阿萝眨眸,不解。

    周文成见状,沉吟道:“换作旁人,如子玉一般待你,你作何想法?”

    阿萝脱口而出:“我不要。”

    周文成捋须,但笑不语。

    阿萝不解,怔了须臾,忽然柔肩一颤,忙低下头去。

    一时间,四下再无人声。

    “哗啦——”

    只听锦鲤甩尾,清波摇曳,漾开涟漪,向远方徐徐漫散。

    阿萝垂首,小手绞在身后,十指纠缠如藤。

    她终于发觉,魏玘比从前更加好看,不是因他有所变化,而是她看他的目光已越发不同。

    正如台山宴上,学子茫茫,她放眼望去,只凝他一人。

    自何时起,她看他,变成了如今模样?

    她也不知道,只觉心意朦胧,再向往事追忆,便记起炽热的胸膛,与绵连的吻。

    突兀地,阿萝想到了周文成的提问。

    ——此时此刻,你如何看待他?

    这个问题,她方才说不出来。可现在,答案已分外清晰。

    曾经的魏玘,像无边的夜,太浓郁,太沉黑,冷冽地笼罩她,令她害怕、退缩。现在的他,更像一轮月,散着清隽的和光,群星也因之失色。

    得此结论,阿萝的脸越发烫了。

    她抿唇,又松,再看身旁老人,眸间有期盼闪烁。

    “阿翁。”她细声道。

    “魏玘他……是怎样看我呢?”

    书里说,两情相悦者,彼此倾慕,方为有情人。

    魏玘只对她做这些事,她也只接受他如此待她——她好想知道,这是否说明,他们二人也彼此倾慕,两情相悦,互为有情人?

    周文成闻言,一时不应,泛出苦笑。

    王傅之职,名为人师,实为人臣。他不可擅断贵主心意,自不能回答阿萝。

    攀谈正凝定间,恰有小厮趋步而来,向二人作礼。

    便听小厮道:“王傅,小人领殿下亲命,请您向大成殿一叙。”

    周文成摆手,示意小厮等待,看向阿萝,道:“此间种种,老夫不便明说。若时机合适,想来子玉定会亲自与你道明。”

    “至于你如何看他、如何待他……”

    他一顿,又道:“你是自由之身,所作所为,只凭本心。”

    ……

    大成殿内,长案上,置有茶盏两方,热气氤氲。

    周文成入殿时,正见魏玘环臂,坐于主位,双目聚向茶案。他一双凤眸,本该凌厉、寒冽,此刻却清光隐隐,好似白日天星。

    对于王傅的到来,他浑然未觉,视线纹丝不动。

    周文成背手,咳了两声。

    魏玘这才回神。

    他敛容,转目,又复冷沉,道:“王傅。”

    周文成知他方才所想,不点破,只落座,道:“找老夫何事?”

    魏玘扣盏,向前递去热茶,才道:“多年前,王傅曾将仁医会举荐于本王,可还记得?”

    周文成冷哼一声,道:“自然记得。”

    仁医会是大越的民医结社,以上京为据,集大越境内名医,交流医术,帮扶治学,与会民医不问巫族、越族,其会首是周文成多年好友。

    魏玘自幼患有上气,凡食落地生,便会诱发喘证,受太医久治而不愈。

    周文成得知后,为魏玘引荐仁医会民医,却遭其谢绝。

    魏玘只道,水满则溢,如以上气为弱点,自露于太子之前,可令人放松警惕,或

    能以此为饵,诱取太子把柄。因而无需治疗,多加留意即可。

    彼时,周文成叹魏玘狠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眼下再提此事,他一时不知魏玘何意。

    “你从前不领情,此刻意欲为何?”

    魏玘挑眉,口吻玩味,道:“今时不同往日。”

    “本王有意,聘请民医,为本王医治上气。但请仁医会推荐一二。”

    周文成听罢,皱眉。他与魏玘师徒多年,默契无间,攀谈至此,已隐约猜出魏玘意图。

    他执起茶盏,道:“有何要求?”

    魏玘笑,倚靠主位,道:“出身巫族,女子之身。”

    “笃。”茶盏骤然一顿。

    周文成抬眉,与魏玘对视,心间暗道果然。

    ——这确实是庇护阿萝、容她行走各处的最好办法。

    在大越,常有权贵外聘民医,蔚然成风。更何况,肃王患有上气,经越医久治不愈,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假使肃王特寻巫医,也理所应当。

    肃王府民医,既领王府内职、可自由出入,又与肃王不算亲密,不会引起太子党羽的注意。

    而阿萝出身特殊,曾负孽力谶言,如被人翻查过去,风险非同小可。将她列名仁医会,有结社为之背书,自可混淆视听、有备无患。

    周文成长叹一息,道:“你何时需要?”

    魏玘道:“王傅且先行准备。”

    在落实此事之前,还有其他要务,有待他各处运作。

    “待本王敲定,再告知王傅具体。”

    ……

    与周文成作别后,阿萝返回配殿。

    夏日已至,艳阳灼照,四处金光烈晒,唯见游廊阴凉。

    阿萝的思绪又乱又空——乱,是她冒出许多念头;空,是那些念头毫无意义。

    譬如,她不喜欢足下的绣鞋,因它太薄、太轻,走在烈阳下,将她烤得好烫,几要跑起来了。

    阿萝抵达配殿时,阿莱仍在榻上。

    青蛇懒怠,正盘如绳结,勾起尾巴,自己咬着玩耍。

    阿萝走去,捉住阿莱,与它一并坐往案间。

    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只枕上两臂,同小蛇挨着脑袋,唇角梨涡小巧。

    青蛇不解,眼珠乌溜溜地,与她互凝。

    一人一蛇就此相对。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声自后传来——

    “好看吗?”

    “嘶!”吓坏了青蛇。

    阿萝也受惊,自椅上窜起,撞向坚实的胸膛,腰肢也被人揽住。

    她怔怔,回望去,立时眸光一亮。

    “子玉!”

    魏玘眉峰一挑,惊异之色刹那而过。

    他勾唇,道:“怎么?现在不直呼本王名讳了?”

    经他揶揄,阿萝才发觉,自己易了称谓。

    她抿唇,不禁微红了脸,想自己好生奇怪——他与她之间,分明什么也不曾剖白,她却已不似从前迷茫,精神越发笃定。

    若说往日,是魏玘要她讨他欢心;那现在,是她希望他欢喜。

    可他这样说,是不喜欢她唤子玉吗?

    阿萝眨眸,微红着脸,道:“那我还是喊你魏玘吧。”

    魏玘一滞,才道:“不必。”

    他松臂,拉开距离,又抬另掌,将手中之物放往案上。

    ——是一只黄花梨官皮箱。

    阿萝不解道:“你又要送我什么?”

    魏玘抬手,解开那箱上小锁,长指一曲,敲出笃笃叩响。

    他道:“一看便知。”

    非要卖个关子,惹得青蛇爬到箱边、竖身查看。

    阿萝也好奇

    ,倾身案前,打量木箱,又伸手,去揭顶上的木盖。

    刹那间,明光四溢——

    深匣之内,遍布巫族首饰,镂刻精致,或薄如蝉翼,或细如丝线,互相交缠、压叠,铸为花梳、发簪、插针、网链等。

    正是她先前当掉的那批银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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