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萝不解道。
婚嫁之事虽不在她考虑之中, 但若魏玘当真求娶,她定会欣然应允。二人两厢情愿,合该喜结连理, 怎还有未必的说法?
面对阿萝的困惑, 辛朗的目光越渐哀淡。
他双唇微动, 思忖半晌,道:“我们与他们是不同的。”
——我们,他们。
指代太过隐晦。阿萝眼眸一眨,愈加困惑。
辛朗见状,眉间的蹙痕越拧越深。
他想说巫越两族地位有别,却怕话题沉重、惹阿萝伤心, 这才寻了适中的说辞。不料阿萝太过纯稚,他只能开门见山。
“你是公主, 我是少主。在巫疆, 我们尊贵无二。”
“可在大越,我们微不足道, 论地位, 甚至比不过寻常的越族平民。”
阿萝一怔, 听得似懂非懂。
不待她仔细咀嚼,更加直白的解释纷至沓来——
“于越人而言,我们是低贱的蛮夷。”
“我们居于山野之间,终日与野兽为伴, 驱使虫蛇蝎蚁,好惯鼠窃狗盗。”
“如有巫人欲在越国谋生,往往只可为乐伶、奴仆等贩夫皂隶, 难登大雅之堂, 更受越人鄙夷、猜忌、指摘、厌弃。”
“而肃王其人, 是大越的皇子,矜贵显荣,受万人敬仰。”
“所以,他的妻子也应与他有同等地位,只会出自越国的高门士族,绝不会出自巫疆。”
说起这些,辛朗口吻平静,不露半点异样。
可在阿萝听来,只觉他的话语如刀似剑,刺得她双眉紧颦、面色泛白。
她垂眸,轻声道:“为何会这样?”
魏玘是好人,越国百姓爱戴他,便希望他的妻子也是好人,她对此可以理解——但是,为何她出身巫疆,就代表她不是好人、不配与魏玘并肩?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辛朗闻言,挪开目光,眺往斑驳的石墙。
他忽然不敢看阿萝,就像现在的他不敢看从前的自己。
曾经,他也这样问过巫王。巫王不答,骂他大逆不道,命他谨言慎行、收起僭越的心思。
自那之后,他不再发问,只将疑惑埋藏,等它自行消减。可疑惑虽然消减,却留下一道深重的淤痕,令他每每扪心、总觉亏空。
今日的辛朗已然知晓,这是因巫疆称臣于大越所致。
纵使如此,他仍旧以为,国力的差别不该划出地位的沟壑。哪怕巫疆不比越国强盛,巫人也并非生来就低越人一等。
可惜,他有心提升巫族地位,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巫越两族的偏见与尊卑,早已潜移默化、深入人心。他对待魏玘时的谨小慎微,与魏玘对待他时的居高临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抱歉。”辛朗低声道,“这个问题很难解释。”
“但……阿萝,我不会骗你。”
他收回视线,凝向身前的少女:“今日进城,我本该自南城门入。”
“但南城门未受水损,附近仍有越人居住。是以肃王安排人手,将百姓集结于南城门,又命我绕道而行,走破损、偏僻的西城门。”
——用意格外清晰,是为避开巫人与越人的冲突。
“况且……”
辛朗一顿,又道:“越人男子可以娶许多女子。”
“若你当真嫁给肃王,恐会受出身所累,只能做他的妾,做不了他的妻。”
妾字入耳,阿萝的身子微微一颤。
如今的她已通晓越语,知道妻妾有别,更是忽然记起,魏玘最初确实打算纳她为妾。
辛朗与阿萝相对而立,将她细微
的动向收入眼底。
一时间,他深觉悔愧,暗怪自己言辞过激,不愿再与阿萝多说此事。但很快,他又硬下心肠,想自己别无选择、必须警醒胞妹。
他道:“我还会在翼州城停留一段时间。”
按魏玘吩咐,他本该趁百姓集结,尽快离开翼州城。但他担心阿萝,索性多待几日——魏玘钟情于阿萝,念在阿萝的份上,大抵也不会赶他。
“明日辰时,宿逑会来寻你。”
“若你想验证我今日所说,就随他一道去看看吧。”
……
阿萝回到都尉府时,其余众人尚未归来。
她穿过院门,便见药草有序堆叠,在地上分毫不乱,与出府前如出一辙。
莫名地,阿萝的心里有些烦乱。
她绕开药草,行至后罩房前,在门外驻足片刻,便旋身离去,坐往院里的石凳。
手腕空空落落。青蛇尚于屋中小眠。
阿萝无心唤醒阿莱,只撑住石凳、抻直双腿,望向自己的足尖。
在那里,她看见一块泥尘——薄而淡,灰扑扑的,与辛朗那块很像,不知何时缠住了她。
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终于轻拧腰肢、要将它拂去。
“在想什么?”人声突然而至。
阿萝身子一颤,还未回应,先觉手掌覆来。
那人自背后抚她,力道格外温和,轻轻叩住她肩头,有的放矢地揉捏。
阿萝静静受着,双唇抿得微白。
好半晌,她才松唇,泛开霞似的薄红:“你怎么来了?”
魏玘道:“想你。”
阿萝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自那日和解之后,魏玘不常来寻她。她也不恼,心知翼州情势特殊、当以赈灾为重,便专注备药、筹措防疫,与他各自忙碌。
但此刻,她思绪纷繁,脑袋乱嗡嗡的,不知该与他从何说起。
魏玘也不开口。
二人陷入了须臾的沉默,便听风声猎猎、玄袍掀动。
高颀的阴影倏然打下。
阿萝反应不及,只见阴翳转瞬又退,一股力道抵达足踝。
在她面前,魏玘单膝叩地,向她低颈垂首,掌中的锦帕绣有金纹,落往她小巧的绣鞋。
微痒的触感自靴尖传来。
阿萝睁大双眸,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躲开。
他的手生得漂亮,十指修长、分明,掌型宽而瘦削,宛如玉塑清竹。这样一双手,合该不染纤尘,却拢住她足踝、为她拭净脏污。
魏玘神情冷沉,眉宇泰然如常。
可他的睫长而低颤,泛着不安的局促,被阿萝清晰捕捉。
“你有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他默了片刻,才道:“我当初要纳你为妾,与你出身巫族并无关系。”
——纳妾,出身巫族。
阿萝眼帘一低,朱唇又抿起来。
魏玘见状,也收了声音,只垂目,注视桃红的锦履。
早在他开口之前,她足尖的尘泥已零落地上。可他的手指并未离开,仍贴住她足踝,隔着轻薄的罗袜,抚她微凸、纤瘦的腕骨。
轻柔的摩挲绵延不绝,像温存,也像讨好。
“你知晓我处境。”他续道,“我趋利避害,不愿人知我心有所属,方才出此下策。”
阿萝掀动眼帘,与魏玘四目相对。
魏玘看见,她杏眸如水,盈着凌凌的清波,安静地曳动,令人难辨喜怒。
“杜松的耳朵真是好使。”她道。
“我与辛朗说话时,他分明离得不近,竟听得这般清楚。”
魏玘自知理亏,哑然无话。
二人再度静默。两道视线无声交错,时而停驻,时而闪烁。
良久,还是魏玘先开了口:“生气了?”
阿萝摇头道:“不生气。”
她抬腕,探向面前人,捉住一缕落发,为他挽至耳后:“纳妾的事已经过去,不论你那时作何想法,都不会影响当下的你我。”
“至于辛朗那边……”
换作从前的她,若受魏玘监听,定会对他暗生气恼;可现在,她疼惜他患得患失,自然愿意给他时间,引导他慢慢改变。
“你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阿萝这般良苦用心,魏玘并非没有觉察。
他攀指,顺着流畅的弧线,抚过柔软的绢布,与她纤瘦、匀称的小腿。
阿萝越是温柔,他就越想留住她、触碰她、亲昵她。而对那些大费周章、劝她离开的人,譬如辛朗,他的敌意也越发尖锐。
可他看辛朗再是忌惮,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愿,便像套上了缰绳,被这样的承诺拴在原地。
他只道:“你明日作何打算?”
谈及明日,阿萝敛容,道:“我要去看看。”
听出她口吻认真,魏玘眉关一紧。
他正是怕阿萝心生动摇,才会来同她解释、试探她想法。此时此刻,阿萝的回答几乎坐实了他的揣测,令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你不必看。”他低声道。
“不必看,不必听,更不必理会闲言碎语。我会为你盘算一切,同你明媒正娶。无论我今后身居何位,与你之间,都……”
“我知晓。”
——阿萝打断了他。
魏玘一滞,望入她盈水的眸子,对上自己的缩影。
“子玉,我都知晓。”阿萝柔声道。
她撤回足踝,朝魏玘倾身,捧起他面庞,啄他微颤的双唇。
“我信你心意,也信你能护我周全。”
“我只是……”
说着,她两片唇瓣柔而含情,徐徐向后退开,气息也如云逸散。
“只是什么?”魏玘嗓音干沉。
阿萝垂首,贴往他前额,小指向耳弧勾画。
她缄默好一阵,才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在大越还有许多名巫人,并非每个都能与我同样幸运。”
“除我之外的那些巫人……又有谁会保护他们、为他们盘算一切?”
在她心里,辛朗的话语终归雁过留痕。
可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不是自身的情爱与得失,而是族人的处境。
曾经,她也自鱼杏儿、梁世忠两人口中,听说过巫人在越国的地位。但两人言辞隐晦,她又从未亲身经历,很难理解透彻。
直至今日,受辛朗直白道破,她才终于有所觉察。
回忆起从前的经历,阿萝深觉幸运。
她知道,自己出身巫族,身负妖女之名,仍能在大越顺风顺水、平安无虞,与魏玘的钟情和保护脱不开干系。
可魏玘只有一个,她的族人却有万千。
阿萝合眸,与魏玘依偎,感受着二人交缠的气息与鬓发。
“子玉,你让我去看看吧。”
“不要干涉我,也不要保护我,只让我自己去看看——那些不受庇佑的族人们,有着怎样的处境,又会面临怎样的对待。”
似是怕魏玘不允,她垂颈,叩吻他眼睑,呢喃近乎央求。
“你答应过我,要尊重我意愿。”
“这就是我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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