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糊的墙,屋顶盖着茅草,风一吹,屋外下着大雨,屋里落着小雨。

    柳娇儿躺在从她爷爷辈传下来的木床上,身上盖的被子,被絮结成一团一团,不仅不保暖,还湿答答的又沉又重。

    沉郁的霉气和泥巴的土腥味儿,缠绕在一起,把不大的屋子,填的严严实实。

    柳娇儿双手攥着被子,把脸埋在味儿不太好闻的被面上,闷沉的咯咯笑出声。

    她竟然活过来了!

    随葬太子,多少人哭着挣扎,只有她欢天喜地的躺在土坑里。

    当湿润的泥土,砸在她的脸上身上,夹杂着石砾,越疼,她脸上的笑越灿烂。

    如同牵线木偶般活了三年,太子来时的热闹鲜活,太子走后的死寂安静,那样的差别,将她快折磨疯了。

    她不是行宫唯一的女人,却是行宫里太子唯一宠幸过的女子。

    最奢华的衣服首饰,最新鲜的菜肴,都在她的屋子里。

    但是,没有人同她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低垂看着地下的。她们走起路来没有声音,长长的一列人,从远处看去,行走跨步,姿势一模一样。

    那些人,不像个活人。

    在死亡临近的时候,才能感觉活着,多可怕啊。

    柳娇儿笑着笑着,眼角划过一道清泪。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家里最厚的衣服,就裹在她身上,袖子长的卷了又卷,鼓鼓囊囊的。

    柳娇儿手脚麻利的打了一盆水,放在板凳上,小小姑娘的个头,就比板凳高那么一点儿。

    还算干净的水盆里,映着照镜人的倒影。

    面黄肌瘦,枯草般的头发,没有人打理,一团乱糟糟的堆在头顶。这样的小孩儿,丑的让人不愿意多看第二眼,哪儿有几年后,绝色动人的半点模样。

    下了一夜连着半个白天的雨,终于停了。

    吴家村的地理位置选的不错,位置高、土壤肥沃,庄稼汉子们靠着种田,至少能吃饱穿暖。

    如果不是柳娇儿的爹得了重病,花干净了家里的银两,她们家过的应当也还不错。

    也不一定。

    柳娇儿想起她那个随夫而去的娘,讥讽的笑了笑。

    她娘那个活菩萨,宁愿苦了自己,也要把血肉割给别人的脾性,跟着她爹去了也好。

    村里唯一盖着青砖黑瓦的大屋子里,高高低低的哭声叠成一片。

    里正儿媳妇儿,是家里唯一一个念过书的女人,是个落魄小官的女儿。因为父母早逝,由伯父教养,才被里正家的儿子高娶了。

    她读过书念过字,见到过的世界,比这个村里的人大多了。

    “爹,宝儿不能入宫当宫女啊!皇城富贵,可贵的是里面的主子。当奴才的,性命比草还贱,主子说打死就打死的。咱们家不愁吃穿,大郎明年就能去考举人。若是考上了,宝儿也是官家千金。”

    “便是不成,往后嫁个乡绅家的,都比入了宫门,生死不由人的好啊!”

    被唤作宝儿的小姑娘,年纪七岁,梳着双丫髻,两颊肉嘟嘟的,玉雪可爱。

    她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被吴王氏搂在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里正急的直皱眉,他对书香门第出身的儿媳一向满意和看重。她说的话,他总会多加考虑。

    何况,宝儿是他的大孙女,长的活泼可爱,他和老婆子最是疼爱孩子,又怎会舍得把心头肉送进宫,为奴为婢呢。

    只是,皇命难违。

    “大郎媳妇儿,并非我不疼爱宝儿。宫中旨意,由民间挑选万名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容貌端正,年纪七到九岁的平民女子,供宫中挑出八百人为宫婢。层层分下,郡县权贵人家多如牛毛,自有躲选的法子。落到村里,我们不得不出这人啊。”里正道。

    吴王氏愁绪满面,她知道公爹说的没错。

    入选宫女对好人家来说,并非好事。虽说,有宫女曾经有幸被君王选中,封为宫妃,一夜之间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可她们一家子,不是愿意靠家中女儿博富贵的投机之人。

    “公爹,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您同县令曾是同窗,便是求他徇私一回,让别的村……”吴王氏掩面羞愧的说不出口。

    她家女儿如珠如宝,别人家的女儿难道不是家中的宝贝吗?

    里正叹了口气,他知道儿媳的禀性。圣贤书让她明是非,也让她处事正直。

    “近几年,村里生的大多是男孩儿,附近的几个村子也是如此。你想的事情,我早已去问过。”里正摇摇头。

    吴王氏眼里的希望,不甘的熄灭。

    吴大郎游学在外,她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就在一家子愁云惨淡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铜环撞在木门上的声音,闷响闷响的,一下下如同敲在他们心上。

    吴王氏慌张的看向里正:“公爹,难道县里这时候就来要人了吗?不是还有一个月时间?”

    “应当不是。你先稳住,慌慌张张的像个是什么样子。先把宝儿带下去,孩子哭多了,伤心肺。”里正严肃道。

    “老爷,是村尾柳家的小姑娘。”里正家的粗仆,穿过院子,站在屋外禀道。

    抱着哭睡过去的女儿,刚走到门口的吴王氏,顿时停住脚步,惊喜的看向里正。

    里正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说话,摆摆手,让她回去。

    “雨刚停,乡间小路泥泞,她个小人儿怎么走过来的。快让人进来。”里正道。

    柳娇儿站在门外,透过长长的院子,看到里面的正门打开关上,又重新打开。

    “柳娇儿拜见里正,祝您福寿安康。”柳娇儿规矩行礼。

    里正一怔,小人儿半蹲着,双手叠在腰前,稳稳当当。

    他对村尾住着的柳家不是很熟悉,只记得是前些年饥荒逃难过来。因着柳家男人会写几个字,就做主划了一块地,让人留了下来。平日里,很少打交道。

    “快快起来。你这礼行的好,你爹爹是个人物,可惜了。”里正认不出这是什么礼,但知道是穷苦百姓家学不到的东西。

    柳娇儿不去解释,实际上柳父就是个穷酸秀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多谢里正。冒然前来,娇是想请问里正,宫女选拔一事,可曾结束?”柳娇儿不能确定自己醒来的时间,具体是何年何月。

    如那个茅草屋里的生活,她独自过了两年,每一天都差不多。

    柳娇儿大胆的盯着里正的脸,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万幸,没有错过。

    “听说里正家,有一位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柳娇儿道。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屋里,里正脸色不辨喜怒。

    “娇父母双亡,无族人近亲,无师长远朋,无家产财宝。娇愿意为里正家的姐姐,替了这场风波。”柳娇儿道。

    打在胎里就没吃过好东西的柳娇儿,六岁多了,身量却和三四岁孩童一般高。

    “此话当真?”

    本应该在屋里陪着女儿的吴王氏,从屏风后奔了出来。

    她双手捏在柳娇儿的双臂上,情绪激动的难以遏制。

    一个是颜色干净的细棉布制衣,一个是身量不合的粗布,到处是缝补的痕迹。

    里正咳嗽一声,打断吴王氏:“秋雨寒凉,我先让人带你换身衣服,吃点热食暖和暖和,可好?”

    “多谢里正关怀。”即使被吴王氏箍着胳膊,柳娇儿仍旧一板一眼的行礼。

    “大郎媳妇儿,还不快松开手。你去找件宝儿的衣服,给柳家闺女换上。”里正指派道。

    吴王氏把柳娇儿当救命稻草一般,别说是件衣服了,金银珠宝奉上她也愿意。

    沐浴换衣,自有家中仆妇。

    目送柳娇儿和仆妇出去后,吴王氏急急对里正道:“公爹,柳家小姑娘说的不错。她年幼怙恃俱失,生活艰难。若顶了宝儿的名额,被选入宫,至少吃喝不愁。哪怕落选,也能得二两银子,遣返回乡。实在是两全之事啊!”

    “她年纪尚未满七岁。”里正道。

    吴王氏呐呐道:“这……若是将她户籍改一改呢?”

    “改不得。三叔家的二郎,一直盯着我们家动静。我们动不得。大郎乡试在即,也不能受此事影响。”里正道。

    吴王氏恨恨的低下头,眼泪又簌簌流下。

    “便是两家相争,也是同宗同姓。为难无辜晚辈,他们竟也有脸!”吴王氏恨道。

    里正沉默不答,他总觉得柳家小姑娘有应对的法子。

    从村尾走过来,成年男子尚要半个时辰。那么小的孩子,踩着满地泥坑,不曾摔倒。安全无虞的独自走过来,定是个心中藏计的。

    泡了热水澡,吃饱喝足的柳娇儿,坐在小凳子上,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胃。

    她许久没有吃到有滋有味儿的食物了,行宫里的饭菜味道极淡,浓稠如酱油、酱料的调料,半滴不会放。

    “柳姑娘,您的头发?”

    柳娇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光溜溜圆乎乎,她很满意。

    “大娘替我烧了吧,连同衣物一起。”柳娇儿语气轻快道。

    她那一身东西,没有一样是需要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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