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姜檀便先一步进入了洛音楼。
洛音楼除了本名,还得书法大家提了个第一楼的名号,在隰州几乎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
洛音楼的建造颇为恢弘大气,一共五层高楼,又建于渝江之上,乍一看仿佛漂浮其中,水面波光粼粼,映照出洛音楼的模样。
真实与虚幻相接,看起来美轮美奂。
进入洛音楼之后,便立刻有立于门侧的小厮迎上来。
“几位客人,”小厮带着笑意行礼,“欢迎进入洛音楼。”
“几位这边请。”
小厮见他们几人穿着不凡,于是一边将几人往楼上引,一边介绍楼上包厢多,环境安静,更适合他们这般喜静喜洁的贵人。
姜檀走在贺缃青身边,“这洛音楼映客的小厮都是一副好相貌。”
贺缃青闻言弯唇,“小厮即便不算门面,却也是进门即可看见的。若你进门一见便是这般相貌,感觉当如何”
姜檀一笑,“好。这洛音楼一定大有看头。”
他们二人说话未曾避着小厮,小厮自然也都听到了,态度越发殷勤。
几人最后上了三楼,因三楼的兰厢内有一处正对渝江下游,两岸都摆上了彩灯。
小厮说今晚会有焰火,几人便选择在这里坐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便有婷婷袅袅的女子上了些好酒小菜。
那女子美目流转,好不娇俏,即便是在贺缃青面前也不过是稍作停留,既有心也不惹人厌烦。
但那一瞬间的停顿实在有些过分明显。
姜檀歪头看了眼贺缃青,见他神情舒朗、眉目清隽俊秀,不说话便像一尊静心雕刻的雕像一般。他本人端的一副好相貌又事事从容不迫,也难怪会有人对他多有好感。
“雕像”此时动了动,双目看向她,目中带着些许疑惑,“怎么”
姜檀支着下巴,“在想你这般招蜂引蝶,能不能叫人多送壶酒给我们”
另一边正自己坐着小酌的陈汤咳嗽了两声,背过去擦了擦自己的嘴。
“公子,我……”算了,他闭口不言,总不能说他觉得姜檀说的话很好笑。
“皮相而已。”贺缃青并不在意姜檀话中的调笑。
“若是能有用便用,也不枉长这一张脸,”贺缃青笑了下,“不过用在此处,就浪费了。”
姜檀一听来了兴趣,“难不成你还真仗着自己的好相貌做过什么事”
贺缃青但笑不语,示意她去看楼下中间的高台。
只见他们进来之时还空荡荡的高台,如今四周点燃了一圈彩灯,美貌的舞女宛如仙女落尘一般从天而降。
琵琶声响起,舞女落在圆台之上翩翩起舞。
姜檀看得正有兴致,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如今见来分外好奇。
坐在她另一侧的贺缃青只闭目听音,对舞似乎并不感兴趣,而他身侧的陈汤却耳目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响传来。
还未等姜檀反应过来,她身侧的贺缃青先一步起身将她拉到包厢角落。
姜檀踉跄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贺缃青的手臂,“怎么回事”
包厢内的几人齐齐看向已经被人撞塌的包厢的珠帘与前门,还有躺在一堆狼藉之中的小厮。
那小厮被人一脚踹在腹部,此时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双手捂在上面呻/吟,身边是尽碎的瓷瓶。
姜檀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疤痕。
原本以为洛音楼的人相貌均是完美无缺,现在看来也不是这般。
一个高大的异邦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刀阔斧地站在那小厮面前,开口便是一顿咒骂,还要上前再添一脚。
然而下一刻他的腿在半空之中顿住,陈汤的短剑已然横在他的脖间。
“阁下,扰人清静了。”
那异邦男子顿时换了汉话,却并非让步而是继续挑衅,陈汤眸光一暗就在这狭小的包厢之间与那男子缠斗起来。
楼上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四处的人。洛音楼立刻派了人过来。
一见管事的过来,陈汤便收了剑,临了还给了那男子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在他的腹部,比之那小厮受的一脚更甚。
洛音楼的管事一看便觉得头大,来的路上询问了前后经过。
原来是那小厮上酒的时候没眼力挡了那异邦人的路,这才被他出手教训。
为了不影响楼下的乐舞,管事立刻叫人将那异邦人控制住,若非影响不好,姜檀觉得他都想直接堵了那人的嘴。
“他拦路!拦路!”那异邦人操着一口并不清晰的汉话大吼。
管事尽量心平气和解释那并非刻意拦路,只是不小心罢了。
可惜那异邦人说什么也不听,以为管事就是袒护他,又开始嚷嚷起来。
管事还要说些什么,就见他突然闭嘴,朝着异邦人身后的方向道,“莹娘。”
来的人正是这洛音楼的主人。
姜檀还未见到她人,便先听到了她清脆悦耳的声音。
“将人带走,在这吵闹成何体统,岂不是惊扰贵客”
贵客
管事看了眼风轻云淡的贺缃青,立刻告罪,紧接着便利索地让人将这异邦人和地上躺着的小厮一起带了出去。
姜檀看了眼那被人抬走的小厮,恰逢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又惶恐一般地移开视线。
莹娘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本人如其声音一般灵动美丽。
“原来是贺二公子,”莹娘见到贺缃青一瞬间的惊讶,随即笑了起来,“京城一别已经五年了,没想到会在隰州再见到贺二公子。”
说罢,她的目光流转,看向了站在贺缃青身侧的姜檀身上。
见人已经被带下去,姜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抓着贺缃青的手臂,顿时有些赧然地松开了手。
“是你的旧识。”她对贺缃青说道。
“有过一面之缘,”贺缃青笑道,“有幸在宫宴上见过莹娘一面,至今还未有能超越莹娘的琴技。”
莹娘爽朗地笑了两声,“贺二公子未免太抬举我,听闻公子的琴弹得也不错,只是莹娘未曾有这个荣幸。”
“闲时消遣罢了。”贺缃青淡淡说道。
“今日是洛音楼看管不力,这才影响了几位贵人的心情,”莹娘对三人说道,“莹娘为几位换个更好的位置,今日一应费用由洛音楼承担,几位只需安心坐下就好。”
“今日之事,我洛音楼往后绝不会发生第二次。还望公子不要同我恼。”
莹娘为三人换了个地方,她换好的地方确实不错,比他们先前待得位置还要好,管事亲自来上的酒菜,连连道歉生怕他们几人不满意。
莹娘则给三人亲自斟了酒。
“京中的消息我也听说了一些,如今公子不比当年,也是朝廷重臣了,这杯当是我敬公子的。”说罢,莹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是公子怎么会突然来隰州呢,若是早日告诉我,我还能准备准备款待公子。”
“此行乃是为了公务,”贺缃青说道,“何必麻烦你。”
莹娘立刻笑道,“这怎么能是麻烦呢,好歹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我身份低微,能得公子至今记得都万分感激了。”
贺缃青笑了笑。
莹娘有些和贺缃青多聊两句,奈何今晚她还要下去弹琴。这里来的客人,有一大半千里迢迢而来都是为了来看她的,谁都能下台,唯独她不能。
莹娘也有眼色地没有打探姜檀的身份,只是向她推了一种女子爱喝的果子酒,味道甘甜也不易醉。
等到莹娘走后,几人便继续欣赏乐舞。
陈汤中途倒是出去了一趟,只是姜檀一心都扑在那莹娘推给她的果子酒上面,她觉得这味道特别,确实挺好喝的。
下一刻,眼前的酒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
姜檀抬起眼,就看见贺缃青似笑非笑地道,“只是不易醉,并非不会醉,更何况你还是少喝为好。”
姜檀蹙起眉头,“你自己也喝了不少。”
哪来的资格来阻拦她?
贺缃青愣了下,随即笑道,将两个酒瓶放到一处,“那就这般,你我都不喝。”
这回轮到姜檀无话可说了。
对方自己都不再喝,她要是再坚持反倒有些不懂事。
见姜檀没再说话,贺缃青笑了笑转过了头,目光在她身后的两个宫人身上扫过。
明明似乎只是平常,两个宫人却都觉得如芒刺在背,本来她们一直悄悄关注着这边,总觉得娘娘跟贺太傅太近亲了些,但她们是下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在一边看着。
没成想贺太傅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们,这倒让她们有些讪讪地收回了目光,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底下的乐舞越来越精彩,只是之前被打了个岔,姜檀再也没有心思去看,于是学者贺缃青之前的模样闭目倾听,没一会儿便觉得意识涣散、想要睡去了。
姜檀的头越点越低,身后垂眸静立的宫人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情况。
只见她下一刻仿佛就要压在桌上,突然伸出一只手点了下她的额头,仿佛知道了哪里好躺,姜檀闭着眼睛将头靠了过去,还蹭了蹭寻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好。
陈汤看了看姜檀,又看了看自家公子,忍了半晌说,“公子可要属下先送姜小姐回去?”
毕竟身后还有两个皇帝的人跟着。
但陈汤心里也知道,公子多半不在意这些。
贺缃青身前的杯子早已经从酒换成了茶,他端起茶喝了口,随即道,“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不仅是姜檀,他的目的达到,也该回去了。
陈汤:“是。”
他看了眼姜檀,不知道公子的决定有多少是出于自己又有多少是出于姜檀。
姜檀被中途叫醒还有些不虞,然而一发现自己靠在贺缃青身上,当即便撤后站起,仿佛身前人有多吓人一般。
贺缃青神色不变,告诉她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姜檀点点头,先贺缃青一步下了楼。
原本精神有些不好的她下楼的时候倒是脚下生风,很快便出了门。
门外清风吹散了一些脸上的热意,姜檀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清醒了许多,随即又为自己的行为而觉得困惑不解。
她这么着急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姜檀静下来的思绪一瞬间又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乱起来。
她没回头,只是钻进了马车。
不管,她现在不大想见贺缃青。
贺缃青晚她一步上了车,只不过没有进车厢,而是坐在外面。
陈汤见他如此,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于是干脆跑到后面占了别人的地方。
姜檀没见到人,掀起车帘却看见了车前的贺缃青,一切思绪抛之脑后,“你会赶车”
贺缃青回头一笑,“君子六艺,赶车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你们都会学这个吗?”
这一点姜檀倒是不知道,她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要学一学如何赶车。
贺缃青顿了顿,“倒也不是。”
不过他随即想到也没什么可否认的,于是笑了笑拽动了缰绳不再提起。
两辆马车平稳地驶回他们来时的方向。
姜檀靠着马车昏昏欲睡,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下,一道从未听过的陌生男声自外面传来。
“请留步!”
“我是洛音楼小厮。”
“多谢公子小姐的救命之恩!”
姜檀掀开车帘,只见有个穿着粗陋的青年站在车前,挡着半张脸跪在地上磕头。
“若非几位恩人,我怕是早就死在那外邦人的手里了!”
贺缃青神情冷淡,“顺手而为。”
“于恩人于顺手而为,于我确实救命之恩!”那人跪伏在地。
姜檀探出头来,看了眼那小厮脸上有些狰狞的伤疤,即便他想要遮挡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一部分。
“你不是应该在洛音楼吗,怎么会在这里”
小厮直起身子却未抬头,犹犹豫豫地开口,“我……”
贺缃青却道,“他们将你赶出来了。”
小厮点了点头。
“我犯了错,被赶出来了。”
姜檀蹙眉问贺缃青,“不是那外邦人的错吗,为何反而赶他出来”
贺缃青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缓缓道,“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求一个是非对错。人处低位,没有公平。”
地上的人身子一僵,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
这个道理姜檀也懂。
就好像沈璜在她的事情从不论对错与是非,只有他想与不想。
而姜檀从来也没有能与不能,只有接受这一条路。
那人跪在地上,“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意为恩人做牛做马偿还恩情,”他的话有些凌乱,似乎很怕他们不同意,话中焦急,“我很能干的,真的,我,我力气大,什么活儿都能干。”
“求两位恩人给我一个机会!我不要钱,只要能为恩人做事,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说着又往地上磕去,一声接一声地有些渗人。
姜檀刚要说些什么,目光暼到那人的双手,立刻闭了嘴。
贺缃青看了会儿,叹息道,“起来吧。”
那人抬起头,目光茫然地看向他。
“恩人……”
贺缃青却道,“我身边不缺人。”
那人有些恍然,似乎很是颓唐,“也是,恩人身边怎么会缺我这样的人。”
他跪在地上不动,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打动贺缃青。
贺缃青沉吟片刻,道,“我缺一位马夫,若你可以——”
那人立刻道,“我可以!小人在乡下养过马,会养马,会驾车!”
贺缃青看了他片刻,点头道,“好,”他随即松开缰绳,“你今日替我赶车回去,你可行”
“行!”
那人立刻爬上马车握住了缰绳。
他对着贺缃青笑了笑,脸上的疤痕有些狰狞,“恩人进去坐,别在外污了您。”
贺缃青点头掀开车帘要进去,又回头问,“你叫什么?”
“小的阿鬼,”阿鬼说道,“父母都死了,小的一个命大的不敢高调,就叫阿鬼了。”
贺缃青点了点头,进入了车厢之中。
进入车厢,马车重新动了起来。
姜檀伸手抓住贺缃青的衣袖,靠近他小声问,“你不觉得他奇怪吗?”
她说着话未曾注意自己半个身子都快压在贺缃青身上,她一心不想叫外人听见,于是只觉离得越近越好。
贺缃青垂眼,看着姜檀近在咫尺的脸,问,“哪里奇怪”
姜檀想了想,“他的手感觉不大像粗人的手。”
她瞧着自己身边跟着的宫人都比他的手大。这些宫人原本有一些是鸢翠在杂役房提上来的,都是长年累月干过活儿的人。
外面的那个人,不像。
天晚,姜檀一时间没看清楚。但是他们马车四周都点着灯笼,待他靠近便能看得清楚。
贺缃青却并不在意。
“如果是落难之人,也不是不可能,”他说道,“何况人有天生不同。”
“也是。”姜檀觉得贺缃青说的有几分道理。
她对这世间的了解其实还远不如贺缃青这个世家公子。
现下他说了,心里应当也是有数。
姜檀不再想这事之后,猛然发现自己现在是以一种如何亲近的姿势在同贺缃青说话。
离得近了,她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姜檀骤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掀帘看向马车外面,但很快便觉得困惑。
“这不是回去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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