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小河边有亭子傍水而建,承重的竹竿大多皲裂,想必没少被日晒风吹。亭名夜阑,取自村中墨赵文远《村居》一诗中“夜阑听风雨,暮尽盼烟霞”二句。闲暇时分,村中老者常来此手谈对弈,妇人们得空时也会扎堆在此聊着这家那户的破烂事,因此,这破旧亭子便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雅俗共通之所。

    暮色渐深,夜阑亭中几个老头神采飞扬,聊的异常欢喜。

    “咱哥儿几个可是有段时间不曾在这夜阑亭天南地北的说个畅快了,整天呆在家里门都不出,可把老头我憋的厉害”说话的正是亲身体验过李二蛋泼皮行径的的赵存德。

    村长赵存林背靠栏杆,负手而立,也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这几年村里被那小子嚯嚯的是草木皆兵,就连我这个当村长的也时常担惊受怕,生怕一不留心,就着了那小子的道了。”

    赵存德哈哈大笑:“那娃娃是泼皮了点,不过本性淳朴,更是难得的武道苗子,听说现在一心栽在酒堂中闭门造车,不管能不能酿出一壶好酒,总归是安稳下来了。”

    枕着酒葫芦斜躺在地上的赵存祥,嘴中轻哼着一首听不真切的江南小调,一只手有规律地敲打着地面,另一只手则扣着高高翘起臭脚丫子。

    赵存德在赵存祥的脚丫子上狠狠拍了一下,怒道:“你小子扫不扫兴,赶紧收起你那臭脚。”

    最喜欢听别人谈论孙儿丰功伟绩的赵存祥,往边上挪了挪,不耐烦地说道:“啧,别动,心里正美着呢。”

    “美什么美,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李二蛋那么调皮就是你挑唆的”身为村长的赵存林总不能把怨气撒在孩子身上,听到赵存祥此番言语,就朝他的屁股又狠狠地补了一脚。

    挨了一顿痛打的赵存祥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笑意盈盈地说:“跟你们聊天真没意思,我找我孙子去咯!”

    后山上,典雅中略带质朴的酒堂小院中,李二蛋抱着空空的酒坛,斜靠在院中假山上轻轻打鼾,他是真的累了。

    今日赵存祥给他安排的功课竟然是用手指去轻弹半熟的南瓜,将瓤内的瓜子弹至尽数脱落,才算是达标。

    赵家村的南瓜光照少水分足,所以瓜子排布紧密,瓜心基本没有缝隙,瓜瓤脱落起来就十分困难。这项修习法门正真的难处还并不在弹落瓜子上,而是在不破开瓜体的前提下判断瓜子的脱落情况。

    赵存祥的教导便是以耳代目,听音辨位,可李二蛋这跳脱的性子哪能静下心来做这当差事,所以经常是半途而废,赵存祥对此没少吹胡子瞪眼。关键是这项修习门径太过废瓜,顿顿的南瓜粥老少两人实在是吃不消了。

    不仅如此,赵存祥每天总能找到当下时令的瓜果蔬菜来给李二蛋修习所用,并不家大业大的赵存祥为此没少干那鸡鸣狗盗的恼人勾当。不过话说回来,这就地取材的奇怪训练,让李二蛋深得快准狠的指法精髓。

    酒堂院门吱呀作响,赵存祥推门而入,朝着醉躺在假山上的李二蛋缓缓走去。他轻轻取下李二蛋手中的酒坛,仰头朝自己的嘴边灌去,却发现坛中已是滴酒不剩。老人微笑着摇头,眯起眼望着醉梦中的李二蛋,想将他喊醒,却又有些不舍,神情慈祥,动作柔和。

    “你小子这是要酣睡到几时?不做营生了?不想酿酒了?还没打鱼就要晒网了?”李二蛋双眼刚刚打开一道小缝,赵存祥立马上演了一出变脸的好戏,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破口大骂。

    李二蛋对自己这个说风就下雨的爷爷已是习以为常,揉了揉眼睛,然后嬉皮笑脸地说:“孙儿我练了整整一天,可是辛苦坏了,就想着抿口美酒小憩一阵,嘿嘿,小憩,小憩。”

    “你小子还敢哄老头子我,明明就是馋酒了,满满一大坛的竹叶青喝的连底儿都不剩,当我是瞎子不成?”李二蛋正要狡辩,突然想起来什么开心事,拉起赵存祥的手就往酿酒作坊里跑去。

    刚进门,李二蛋便径直走向形似薄云的黄杨大桌,小心翼翼地端起桌上的青瓷小碗,递给赵存祥,一脸期待地说:“爷爷,快尝尝,快尝尝”。

    赵存祥虽满腹狐疑,但还是接过了小碗。他端起小碗放于鼻尖轻嗅,许是出酒后未曾好好封存,香味已经流散大半。不过观其色泽清澈透亮,摇晃间泛着淡淡的青色,赵存祥微微点头,呡了一口,闭上双眼,缓缓下腹。

    赵存祥只觉得这酒的口感有些怪异,不似平常所喝的酒那般浓烈,辛辣,反而是有丝丝甜柔。初时不觉,咽到腹中方觉余味悠长,青涩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引人遐想。

    赵存祥思绪漂浮,视野也逐渐模糊,悠然间回到了那十六七岁的青涩年华。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有着同所有少年一样金戈铁马、仗剑天涯的江湖梦。那时的他情窦渐开,也曾有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是名傲如紫杉,净似腊梅的窈窕女子。

    心思澄澈的李二蛋看着爷爷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以为是自己不按章法酿造的青酒惹的他老人家急火攻心,一时间愧疚、委屈、后悔种种思绪充斥脑海,他双手各捏着一侧衣角,满是灵气的双眸也挂上了几滴难得的泪花。

    不知何时,赵存祥终于缓过神来,他柔和地摸了摸孙儿的脑袋,微笑着问道:“二蛋,这酒可曾取名?”

    刚才还不知所措的李二蛋听闻此话一下子转过弯来,一定是这酒在爷爷嘴里淌出味来了,便开心地说:“午时才刚刚出酒,就一小碗的量,还不曾取名。”

    “就一小碗的量”,孩子这句话让赵存祥百感交集。想必这好酒的孩子自己都未舍得喝上一口,出酒后就小心盛起,静等自己的品尝,才使得酒香流失。暖意在心中流淌,赵存祥竟是有了落泪的冲动,他仰起头,干咳一声,故意放慢语速道:“取名青妆可好?”不等李二蛋答复,他已快步走出门去。

    只因她喜穿青衣。

    “我听爷爷的,就叫“青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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