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商神佑按照约定往宴杯楼去。
宴杯楼是黔州鼎鼎有名的一流伎馆之一,位于黔城的朱雀大街。另一个与之齐名的伎馆是迁城的红墙里。
不同的是,一个专收民间女子,一个专收被抄家服役的官家女子。
虽是伎馆,里面的阶层安排却层次分明。分为魁首妈妈,花魁,魁女,细伎,歌舞伎,地位由高及低。
商神佑因为自己身份,特意给自己找了个是黔州最有名的浪荡公子的名头。每每闲暇之余,都会同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和荣敬王家的小王爷这群富家公子出出入入。
因为算作是常客,马车一到,宴杯楼的魁首妈妈便挥着她那脂粉气浓厚的咄咄逼人的纱帕满脸堆笑的领着龟公迎了上去。
这魁首妈妈名唤奉玢,年轻时也是容色一绝,名声响当当的花魁美人,如今年过半百,挤兑走了前任魁首妈妈,接手了宴杯楼。
到底是岁月不曾败美人,虽然年岁大了,到底还是徐娘半老,脸上脂粉盖一盖,装扮起来倒是别有风韵。
只是那爱慕虚荣的心还是不变,一手一头的珠宝钗环。
“哟,这不商公子嘛,许久未见了,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奉玢热情道,又瞧瞧他身后,“怎么今儿就您一个人来呀?二公子和小王爷呢?”
商神佑出入这样的场所,素来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大人,爵爷,故而奉玢称他作公子。
“他们这段时日都不在京中,本公子近日闷得慌,自个儿来找找乐子,不欢迎?”商神佑歪头看她。
奉玢忙笑道:“商公子惯会说笑,您先请进,老身为您安排最好的厢房。”
“你随便找个小馆给我引路便是,人太多我不喜欢。”
这是他素日的习惯,奉玢也不意外,忙说,“是。”行完礼又锤了下候在一边儿的一个十几岁的小馆,道:“傻愣着做什么?快啊!带贵人去暖香阁。”
那小倌儿懵懵的,被锤一拳后忙向前一窜,躬身为商神佑带路去了。
商神佑跟着那小倌儿上了楼,刚进屋落座,门外的丫鬟便鱼贯而入来奉茶和添置点心。
随后,奉玢敲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
那女子实际上二十有五,因为身形娇小,长着一张人畜无害惹人怜的小圆脸,竟看着不过十七八的模样,生得又白,衣着打扮也不落俗,很懂得发挥自己柔弱可欺的软糯感。
“商公子,秋瞳来了。”
奉玢侧身站到一旁,秋瞳怀抱着琵琶朝他福一福身后抬眼看他,眼里的愉悦微微露出几分。
她好久未见到他了。
“嗯,有劳,这点心意还请夫人你效劳。”商神佑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放到桌上。
奉玢忙眉看眼地伸手去拿过来握住:“公子阔气,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您和秋瞳姑娘说话了。”
说完,便领着小倌脚底抹油地滑出去了。
“坐啊,傻站着做什么?”商神佑抬眼看秋瞳道。
“谢公子!”秋瞳低着头甜甜一笑,抱着琵琶坐下,说:“许久未见公子了,您近来很忙?”
“嗯。”商神佑低头抿口茶,“你近来可好?”
“托公子的福,一切都好。秋瞳近来新学了一首曲子……”
秋瞳见商神佑眼睛盯着门外,一时顿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楼里的细伎犹美正扒拉在门边。
“犹美,有事吗?”秋瞳问道。
“楼下有人找商公子有要事商议,让我来为公子引路。”犹美声音嗲嗲的。
来了。
商神佑放下茶杯,起身,“知道了。”
“您要走?”秋瞳目光追随着他,不自觉的想要起身,被他一手按住肩膀坐回去。
“去去就回,你先坐着。”商神佑又指指床榻,“也可以睡一会儿。”
语毕,撩开帘子出门随犹美去了。秋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扶着琵琶独自怅然若失。
商神佑被犹美带到楼中角落处的一个厢房,几乎没人会路过这里,倒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两指由腰间捏出块银子给犹美,随后走进去。身后,犹美抓着银子,很是上道的关上门。
商神佑站住脚,隔着纱制的屏风瞧到屋里正中的桌前正端坐着一人,梳着高马尾,着一身茭白袍子。
“大人既然来了,何不坐下说话?”
声音听着还不错!虽然有刻意压低声线,少了些女儿的娇气。
商神佑默默走出屏风后,终于将那人看清。
那人一双眼目不斜视的盯过来,一双黛眉未加修饰,平直中带着缓和的沿着她的眉骨生长的恰到好处,使得她精致的眉眼透露着三分天然去雕饰的英气。
一张鹅蛋脸线条流畅,面中鼻骨直挺,深凹的人中连接着一张饱满红润的嘴唇中和了她英气,增添了一分柔美。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条发带高高挽起散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活脱脱一个丰神俊朗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萧瑜那小子没说假话,确实漂亮,全然是纵使一身男子装扮也掩盖不住的丽色。
妈的。
商神佑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这身行头太草率了,他应该也仔细捯饬捯饬再来的,这样也不至于在莲佛惜一个女儿家面前输了风头。
“请坐。”莲佛惜给他满上杯热茶。
商神佑坐下,说:“你很会挑地方,居然会想到这样的地方来见面。”
事实上,他明白莲佛惜挑这地方的意图,一来他常在这儿出出入入,不会引人生疑;二来,这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忙着寻欢作乐,谁也没心思盯着一个常客来做些什么。
但商神佑就是鬼使神差的忍不住想逗逗莲佛惜。
可惜莲佛惜并不上钩,冷冰冰道:“我今日来,是想向大人说清楚,我和我的家人不过平头百姓,无意掺和你们的事情,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商神佑也不再作出放荡模样,正色道:“你是不是无意掺和,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信的内容你都看到了,而且你明明识得邑族的文字,后来又装作目不识丁的样子,你这般不坦诚,让我如何高抬贵手?嗯?”
莲佛惜一听他这话,立刻想到了前几日那对找她画画的夫妇,反应过来那对夫妇是和商神佑串通好来试探她的。
可恶,难怪昨日会有麻烦找上门。
“那大人的意思,是没得谈了?”莲佛惜挑眉道。
“也不尽然。”商神佑手掌握住杯子,他手指修长,宽大的手掌几乎覆盖住整只茶杯,就像佛陀的五指山。“你先说说,你到底认不认识邑文,看没看过那封书信?”
商神佑需要确认清楚,避免伤及无辜。
“看了。”莲佛惜坦诚道。
“那为何当初萧瑜叫住你,你要装出不认识他的样子。”
“我敲诈了他一笔,装作不认识也没什么不妥吧。”
“你倒坦率。”
“大人三番两次地试探,想必已然猜到,如今你我开门见山,我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
商神佑不置可否。
莲佛惜继续道:“我确实识得邑族文字,所以信的内容我一清二楚。侯爵府意同与镇北将军联合来个天翻地覆,除了些武将还包括一些文臣……”
砰——
莲佛惜的话被打断,商神佑掌中的茶杯被他捏碎,茶水四溅打湿了桌布。
莲佛惜稍稍一愣,心道:“真是野蛮。”
屋外,有客人和姑娘嬉闹的笑声不合时宜的飘进来,若隐若现,气氛全然与屋内的剑拔弩张大相径庭。
商神佑并未真的动气,不过想震慑她,奈何莲佛惜意外的沉着冷静,一双冷冰冰的翦水秋瞳反盯着他,脸上挂着假笑,说:“大人要灭口?”
“你以为我不敢?”商神佑反盯着她,面无表情。
两个都是心怀鬼胎,不露声色的人,可谓是棋逢对手。
“大人当然可以。”
莲佛惜用的是“可以”,而不是“敢”。
莲佛惜继续说道:“我虽然不识汉文,不会写字,但邑文就不同了,加上多年未动笔,便借着大人的信临摹了一份,也算熟悉了一番。”
商神佑一言不发,冷眼看她说话。
“大人人脉广泛,小人也不乏泙水相逢的好友。”她勾起嘴角笑道:“我和我家人若是因为大人出了半点差错,那封信便会生出好多一样的来,好似飞雪般落入千家万户。”莲佛惜扭脸看他,眼神无辜道:“大人以为如何?”
明明威胁的话,偏生她说的格外平淡,好似在同商神佑闲话家常。
莲佛惜说得对,商神佑完全可以直接将她弄死在这里,这样侯爵府想要倾覆朝野,改天换地的谋划就能减少一分威胁。
尽管这件事情的推手完全是因为李泰冉的暗中推波助澜。
可这眼前姑娘活像朵玫瑰,模样生的好看却扎手,她的话半真半假,不由得让他投鼠忌器。
说来好笑,这件糟心事完全是李泰冉那小混蛋搞出来了的,偏偏被骂的是他商神佑不说,收烂摊子的也是他。
李泰冉原想着邑族这样几乎消失殆尽的族群,其文字鲜有人识得,想来能如今能识得这种文字的人不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于是便用这种文字与霍启联通信。
未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偏生教他遇见了莲佛惜这个万分之一。
莲佛惜也未料到,当初伽罗非逼着她忘掉自己的汉人身份,不准她学习汉文,而是学认邑文,倒给她惹下这样的麻烦。
“你说了这么多。”商神佑摸出一方绣竹小帕低头擦干手上的茶渍,“是在威胁还是虚张声势?”
“大人误会,威胁谈不上,虚张声势也算不得。不过是希望大人别再打扰我及我家人的生活。这样一来,你的秘密,我不会宣之于口,反而会烂藏于心。”
“我只相信死人才不会泄密。”
“这就难了,我会死,但不是现在。”莲佛惜喝完了杯中的茶,“坦白说,你手下身手太差了,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商神佑闻言,玩味地笑了。
小丫头片子,还挺狂!
莲佛惜没了耐性,在意外中瞧见那封信之后,她便有了带着潋珠素荷回回望川的打算。毕竟,她们原本就是为了替潋珠找爹和治眼而来。
如今潋珠的爹是找不到了,至于治眼睛的事情,大不了到时候让岚夜想办法把江渡云绑来,再软磨硬泡也不是不行。
她一个时日无多,掰着手指数日子的人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浪费。
“你说得对,我的手下身手确实太差了。”商神佑忽然开口,忽然眼露凶狠道:“所以我决定自己来!”
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句狠话,让莲佛惜后背没来由的发麻。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商神佑一抬手将隔在他们二人中间的桌子掀翻到一边,接着站起身,一个箭步如恶鹰一般朝莲佛惜扑过来,莲佛惜坐在凳子上,两手撑在凳子后,上半身向后靠去,抬腿去踢挡商神佑挥过来的拳头。
莲佛惜踹的用力,将商神佑稍稍逼退。
这人气力好大!
莲佛惜脚背吃痛,微微皱眉,随后两手撑着凳子,以它为支撑点翻身站起来。
屋里空出一块地方来,此刻,二人才真正开始了拳脚之间的缠斗。
商神佑原本就比莲佛惜高出一大截,气力还是她的两倍。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任何技巧都无济于事。
莲佛惜见用拳脚同他硬碰硬根本不是的办法,便用钟雄泗涯教她的贴衣十八式,像影子一样紧随着商神佑的行动,灵巧地躲开商神佑迅猛的攻势,让他无计可施。
商神佑心道:贴衣十八式,她果然是回望川的人!
但这小伎俩并未困扰商神佑太久,很快便被他破解。
两人越打越快,房里的摆设被一一掀翻杂碎。巨大的声响引得屋外的人纷纷侧目,有小倌儿被老鸨催着上前来敲门,询问情况。
商神佑闻声,趁莲佛惜慌神间,将她的双臂反手交错拉住,将她擒住在怀里。
“别动!”商神佑垂首到她耳边轻声道,“再动本公子就亲你耳朵!”
莲佛惜觉得自己被轻薄了,恶狠狠地骂道:“无耻!”说罢后抬右脚要去踢开商神佑脱身,结果反倒被商神佑用脚死死绊住,动弹不得。
“何事?”商神佑轻轻给了莲佛惜一个白眼后朝屋外的人问道。
“公子,咱们妈妈听到您屋里传来打砸声响,叫我来问问您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无事,本公子觉得无趣,砸东西听个响,找乐子呢!到时候该赔就赔,记我账上,别再来打搅我!滚下去!”
屋外的人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告退!”
屋外的人已经走了,偏偏商神佑还紧箍着莲佛惜不松手。
莲佛惜扭头瞪他,气恼道:“你不杀我,那就是说还有谈的余地,可以松手了吧!”
“你让大人我松手就松手,大人我多没面子啊!”商神佑调笑道。
莲佛惜余光扫他一眼,猛地将头往后一仰,准备砸到商神佑的脸上,结果被商神佑敏捷地躲开了,莲佛惜的后脑勺砸到了他的肩膀上。
商神佑心有余悸地看她,眼带惊恐道:“你这人怎么不禁逗呢?我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你也舍得砸?”
莲佛惜一个眯眼,就伸长脖子要去咬他的下巴。
商神佑即刻松了手,一个潇洒转身躲到一边站住,嫌弃道:“属狗的吧你!”
“混球!”
商神佑见莲佛惜一脸恶狠狠的骂自己,也不恼,认真道:“你身手不错,也够心狠,大人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了,只要你安份守己,如果能帮我做事情,那就更好了!”
“你做梦!”
“你是个做姐姐的人,不应该这么冲动的。”
这个混蛋!用潋珠她们要挟自己。
“来吧来吧,跟着我做事情,我保证不亏待你。”莲佛惜眼看商神佑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缓缓地走到身边拍住她的肩膀。
莲佛惜冷冷道:“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动我妹妹一根汗毛,我杀光你全家!说到做到!”
商神佑走到门口,转身挑衅地瞥了莲佛惜一眼,对她放出的狠话视若无睹,淡然道:“你好好考虑,不用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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