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黄的烛火中,江渡云在莲佛惜的平淡讲述中了解她的漂泊前半生。
那是她还叫赵宝儿的时候,她同她的娘亲阮婉因为襄川之乱和父亲失散,流离逃亡。
孤儿寡母,在逃亡的路上磨难重重,可惜好不容易要逃到别处的州府时,阮婉还是死在了城外的一处古庙里。
“夫人是因为疫病过世的么?”江渡云眼含悲悯地问道。
“不是。”莲佛惜顿了顿,缓缓道:“是因为我。”
江渡云一时语塞。
“难民太多,路上什么吃的都找不到,老鼠,游鱼,连树皮草根都被扒光了。人一旦饿疯了,是什么都吃的。我那时候太饿了,走不动,还染了风寒。我们没有药,没有食物,母亲没有办法……”莲佛惜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割下自己的一块肉,找了一个破瓦罐给我炖了汤。”
江渡云脸上的神情更凝重了。
“我吃了那点儿肉汤后,好了很多,但母亲胳膊上的伤口却一拖再拖,终于离去了。莲佛惜红着眼眶,抽抽鼻子,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真正的离开。”
“那潋珠她们?”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潋珠是我养母的女儿,素荷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女。”
“养母?”
“嗯。”
莲佛惜继续娓娓道来。
懵懂的赵宝儿在阮婉离世的一瞬间长大成人。
她将母亲临终前让她活下去并找到父亲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拖着母亲尸体去城墙根儿跪在母亲身边,想着能够有人出价钱让她卖身葬母。
因为年纪小,灰头土脸也能瞧出她相貌不错,于是赵宝儿被人捡走用三十五文钱的价钱买下。
说到这儿,莲佛惜忽然笑道:“那人觉得我是小孩儿,便想着用十文钱忽悠我跟他走,不过后来我和他讲价,收到了三十五钱。”
江渡云觉得心里有些堵,他想:龙也那般珍视她,若是听到这些,一定会难受死的。
可赵宝儿不知道,她后来又被那个卖家用了五两银子的价钱转卖到了春满楼。
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窑子。
不知道该说她的运气好还是不好,楼中花魁十一娘才生下的女儿夭折了,便将那份心情寄托在她身上,明为婢女,实为义女,后改名为莲佛惜。
楼里的老鸨知道十一娘的心思,但十一娘是摇钱树,让莲佛惜跟在她身边学艺,日后也能换棵年轻的摇钱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这样,莲佛惜就这样在十一娘的庇佑下在春满楼长到了十四岁。
莲佛惜一直记得母亲的遗愿,那就是回到她父亲的身边。
为此,莲佛惜努力地偷偷攒钱。
可后来,莲佛惜发现,娼妓是不能藏钱的,连十一娘这样在楼里众星捧月的也不能。
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十一娘能收到这么多银子,却这么多年都没能跳出这火坑。
莲佛惜知道十一娘在偷偷攒私房钱,便想着找个挣钱的法子,帮着十一娘一起攒银子。
莲佛惜发现,楼里春宫卖的好,恩客们都喜欢,于是借着楼里的生意,偷偷的照葫芦画瓢,学着画,再偷偷卖出去。
时间一长,还真有那么点苗头,可楼里的客人到底就那些,什么时候能攒够呢?
这个时候,莲佛惜遇到了海商易,两个人一拍即合卖春宫,一个画画,一个卖画。
画春宫的男人很多,女人却几乎没有,故而莲佛惜笔下的春宫风格新颖,很受看客喜欢,一时间风头无两。
海商易也由此赚得盆满钵满,有了发家的第一笔银子。
莲佛惜想着等她们能赎身离开了,她就在路边摆个面摊,专门卖阮婉教她做的阳春面,她要照顾十一娘一辈子。
奈何天有不测风雨。
老鸨见十一娘已然四十岁,而莲佛惜此时已经十四岁,等不及要换一棵新的摇钱树来,便暗中出价,将莲佛惜送到了一个有钱恩客房中,结果十一娘护女心切,竟错其手将其杀死。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十一娘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她一死,莲佛惜就是下一个十一娘。
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处境和自己夭折的女儿,十一娘当机立断,拿起烛台点燃了房中的床铺,窗帘,熊熊烈火一下子从她的房中向春满楼各处蔓延开来。
醉生梦死的人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患中惊醒过来,恩客们四下逃散,□□忙搬自己房中的贵重之物,奴仆们急匆匆地抬水救火。
街道外的人也被滚滚浓烟所吸引,锣鼓喧天,奔走相告,前来救火。
莲佛惜和十一娘在混乱当中逃窜出了春满楼,躲到了一片林子的山洞里。
十一娘知道自己杀了人,带着莲佛惜跑不远的,便在莲佛惜夜里熟睡时,从身上解下来的几件金银首饰,并留了块血书给她,投案去了。
莲佛惜这才知道,十一娘的女儿实际并未夭折,而且她暗中托付给朋友手中扶养。
后来,她偷偷跑回去才从路人的口中听说了前几日那个杀人放火的娼妓被抓了,已被处决。
莲佛惜找不到十一娘的尸首,只是上了灵台山为她请了一盏灯,在山上朝着十一娘被斩首的集市那个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活下来的人仍旧要活。
莲佛惜决定去找父亲。
她后来换一身破旧的男装,特意扮成灰头土脸的乞丐上路,但她想不到,骗子骗人是不看身份的。
她又被卖了出去,这次买走她的,是个小姑娘。
“你口中那那个自称钟雄泗涯妻子的小姑娘,其实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名唤伽罗。她当时同我说,如果我能答应她一个条件,她就帮我找到我父亲。”
“所以你答应了。”
“当然,那是我母亲的夙愿,十一阿娘更是为此付出了生命,我不可能拒绝。”
“可我并未见到你的父亲。”江渡云疑惑道。
莲佛惜笑道:“我现在根本就不打算找他了,甚至不会再见他。”
“为什么?”
“因为我快死了,我后来才知道,伽罗骗了我,她根本就没有帮我向我父亲传信,不过是利用我,让我能在钟雄泗涯身边为他解毒续命。”
“为什么偏偏是你?”
“被她买来养南疆蛊虫的人有男有女,大有人在,但中蛊后幸存下来的就我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就意味着我就是种雄泗涯在这世上的唯一解药,所以伽罗才会要和我谈条件。”莲佛惜平静道:“这么多年,我的父亲估计都认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很清楚,既然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勉强的相见只会徒增痛苦,对吧?”
“那你是如何找到潋珠她们?又是如何确定她就是你养母的女儿呢?”
“因为我的好友帮忙啊!他叫岚夜,是他帮的忙。”莲佛惜觉得说得差不多了,便长舒口气,“潋珠的眼睛已经复明,等潋珠她们安顿好之后,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那么龙也呢?”江渡云冷不丁地开口道。
莲佛惜沉默下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结果。
江渡云叹口气,说道:“这就是你一直回避龙也的原因?因为你喜欢他,不想拖累他。”
“不完全是。”莲佛惜笑笑,“毕竟我的确在第一次见他时,就对他有着很深的偏见,挺讨厌他的,甚至想把我的血喂他一口。”
“这个我倒是很认同。”江渡云点点头,表示理解,“那现在呢?”
莲佛惜脑海里不自觉想起了方才的那个吻,有些懊恼,但她诚实地说道:“我动摇了。”
“你是喜欢他的?”
莲佛惜又沉默了。
江渡云似乎有了答案,“看来你对他的感情比我想象中更深一些。”
“不必担心,我会做个了断,我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事情,请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江渡云察觉到什么,问道:“这件事连潋珠姑娘她们都不知道?”
莲佛惜摇摇头。
江渡云抬眼看她,问道:“可你的病情后面的日益严重,早晚会纸包不住火。”
“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晓,我后面自然有我的办法。”
江渡云紧抿嘴唇,未开口,似乎并不愿答应她。
莲佛惜低下头,思索片刻后抬手作势要掀开被子下床。
江渡云见状立马起身去摁住她的肩膀,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磕个头,求求你呗!”莲佛惜抬眼看他,随后收起玩笑的表情,恳请道: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会处理好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们明明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江渡云对她的坚持有些不解又有些气恼,“你这样瞒着他们,想着找机会无声无息的离开,你不觉得……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么?!”
“长痛不如短痛。”莲佛惜低头自嘲地笑道:“大家总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各自的生活依旧要继续,不是么?少了我一个也不会怎样,我没那么重要。”
江渡云一听她这话,轻轻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莲佛惜没说话。
“你从来不打算解开南疆蛊虫的毒?”江渡云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打算坐以待毙?!”
莲佛惜闭眼叹息道:“我自有打算。”
“你这算什么打算!瞒着你身边重要的人,独自一人等死就是你的打算?!”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可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江渡云思索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在感动自己,我倒觉得你应该和潋珠她们坦白,和他坦白!”
江渡云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不论是出于一名大夫的职责还是出于朋友的关切。
“与其因为担忧未来而让自己荒废了此刻的时光,不如就好好把握此刻!”
莲佛惜竟然被这话震慑住了,抬头看他。
“你连死亡都不怕,为什么这点勇气都拿不出来呢?龙也是个男人,不会连这点挫折也经受不起。既然潋珠她们和你情同姐妹,若是将来她们知道了,你觉得她们又会如何呢?”江渡云想了想,严肃且认真道:“我不喜欢因为你这种单方面的无私牺牲,造成的一个有缘无分的凄美悲惨故事,这并不感人,甚至只会让我嗤之以鼻!”
莲佛惜忽然笑了,说道:“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不是。”江渡云快速地否认道:“只是看了太多这样的话本。”
莲佛惜心道:江渡云居然会看话本?倒是很符合他的个性。
江渡云继续说道:“既然你们真心相爱,那就应该互通心意,并肩站在一起,同病痛,甚至是神明去斗争。”
“你不明白,南江蛊虫的毒比你知道的更为诡谲莫测。”莲佛惜又笑着耸耸肩“而且我不想斗争,我累了。”
“你……”
身后的房门打开,商神佑走了进来,两人小小的争执戛然而止。
“怎么了?”商神佑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
“我就不打扰了。”江渡云站起身说道:“你放心,我会找到对策的。”
莲佛惜明白,江渡云的意思是他一定会找到解药解开她体内南江蛊虫的毒。
江渡云说自己固执,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什么对策?”商神佑看着江渡云问道。
“没什么,给她调养身子的药而已,你问她吧。”江渡云拍拍他肩膀,转身出去了。
商神佑一脸疑惑地转身看莲佛惜,结果她抬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道:“我好困。”
“不愿说就算了,何必说困了来搪塞我。”商神佑用眼光瞥她一眼。
他嘴里不满,却又走过去动作轻轻地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
“不是搪塞。”莲佛惜躺着看他争辩道。
“好好好,不是搪塞,你睡吧。多休息,好得快。”
莲佛惜的确感觉心身俱疲,很快就睡着了。
和江渡云的谈话让她又做梦了,梦里是一次又一次的别离,全是别离!莲佛惜像个落水的人,一个劲儿地扑腾,但无济于事。
“小莲?小莲!”
商神佑夜里守在莲佛惜身边,见她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紧闭着眼珠直左右滚,脚还一个劲儿地蹬被子,忙起身抬手轻轻拍她的脸庞试图唤醒她。
莲佛惜双手抓紧被子,猛吸一口气后睁眼醒了过来,她额头感觉到商神佑的掌心的温度,扭脸去看他。
“又做噩梦了?”商神佑柔声问她。
“嗯。”莲佛惜长舒一口气
莲佛惜闭上眼,侧脸往他宽厚的手掌贴过去,似乎想让自己从梦里的不愉快快些走出来。
商神佑没说话,只是安静又温柔地望着她。
莲佛惜原本是想要睁开眼让他去床上睡的,可不知怎的,在商神佑指腹的温柔抚摸下,脑子里的困意一下子席卷而来,她竟直接就这样睡着了。
这次,没有梦魇,只是沉浸在一阵微风的气息里一夜无梦。
赵锦瑜也在商神佑他们回到黔城的第三天后才和萧瑜一起回到黔城。
不过她并未亲自来探望莲佛惜,只是在听说莲佛惜已经脱离危险,现下正在养伤后,三天两头的让萧瑜拿着一大堆补品补药之类的送过来。
某种程度来说,莲佛惜和赵锦瑜的性格有些像,就是对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缺乏勇气。
有了江渡云的药,莲佛惜痊愈的很快。对于莲佛惜的病,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告诉商神佑。
莲佛惜腰上中的那一箭伤口不深,但商神佑老盯着她,在她的伤完全好之间根本不让她乱走动。
好在后来司里有事情,商神佑又被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外地去处理公务。莲佛惜也就趁他不在,直接回攀霜院去了,
她需要及时修正一时间的意乱情迷造成的错乱关系,拨乱反正,现在还不算晚。
没过几天,潋珠也到了要拆掉眼睛上的绷带的日子。
这天,江渡云来替她拆解绷带,顺便查看潋珠眼睛的恢复情况。
莲佛惜和素荷正襟危坐的并排坐在潋珠的对面,屏息凝神地看着江渡云一层一层地解下那细长的绷带。
江渡云看她们两人一脸藏不住的期待和紧张,忍不住笑道:“二位漂亮姑娘,你们这么紧张兮兮的,搞得我手心都出汗了!”
“知道了,你快拆吧。”莲佛惜没耐心地督促道。
江渡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绷带层层叠叠,废了一阵功夫,终于全解开了。
“潋珠姑娘,你试着睁开眼吧,慢慢来,不要急。”江渡云手里将解下来的绷带裹成团,安抚道。
潋珠慢慢地睁开眼睛,随后缓缓地看到了亮光,她被光晃了一下,微微皱眉和眯眼。等她完全适应后,缓缓睁大眼睛时,眼前先是一番模糊的景象,最后眼底终于一片清明。
时隔多年的光阴,她终于又再次看见了!
“小姐,你能看见么?”素荷按耐不住,发问道。
潋珠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充耳不闻,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的江渡云三人,目光又是看向床边,又是落到桌上。
周遭明明是她衣食住行的地方,但却熟悉又陌生,她对这所有的一切都有些强烈的新鲜感。
潋珠的一言不发,让莲佛惜她们的心都揪起来了。
莲佛惜失落又遗憾地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不甘心的在她面前晃了晃,柔声问道:“潋珠,你……”
潋珠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就是自己日盼夜盼想要见面的莲儿,激动地拉住她的手,笑道:“我看到了,莲儿!我终于又看到了!”
素荷立刻喜笑颜开道:“太好了,小姐看到了!小姐看到了!”
莲佛惜也一下子高兴起来,几乎喜极而泣,两个人牵着对方的手,眼眶都红了起来。
江渡云见状,忙跳出来阻止道:“诶,别哭别哭!千万不能哭,你这段日子,眼睛都不能碰水,眼泪就更不行了!”
众人一听,纷纷让潋珠深呼吸,挥手给她眼睛扇风。
潋珠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不哭就不哭吧!既然是开心的日子,只管开心放肆地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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