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初三的梁居安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攥着书包带子,在街的这一头漫无目的地走向另一头。

    走了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把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铃声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女人的声音听着很轻松:“小安?考试考完啦?”

    梁居安:“嗯,妈,考完了。感觉还行。”

    老妈笑起来,夸了他一番,又问他吃过饭没。

    梁居安说他吃过了,其实没有。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都没啥胃口。

    老妈并不是非常清楚梁居安的考试安排,问他是不是校园开放日都结束了。

    梁居安解释道今天是第一场,是一中的考试,后面四中和实验还要举行。

    直到今天为止,梁居安的升学计划,都是保实验争四中。实验是爸爸的母校,老牌强校如今不比一中年年出高考状元,但底子还在。一中对于梁居安来说,就是符合报名条件顺带来练练手,毕竟三所学校之中一中的物理竞赛成绩最不起眼。

    老妈在电话那头恍然大悟:“你是要考四中的是吧。那……诶,那你就正常考。祝你考的全会!妈妈相信你。”

    老妈把梁居安逗笑了。

    梁居安笑了一阵,接着说:“好,我正常考。但是……”他斟酌着怎么说更加自然,“四中可难考了,他们招物竞的人基本只招拿了前几名的,我还差挺多呢,就碰碰运气。”

    梁居安本来想说,我不考四中了。

    他本来想说,我今天在一中遇到了一个姓齐的叔叔,自称是爸爸的老朋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只要我去一中就可以免学费,还能预支奖学金,对我们来说算是节省了很大一笔开支。

    所以你说,我可以相信这个叔叔吗?我要不要去一中?

    梁居安卡了一会儿。

    隔着几公里的距离,老妈听不出来梁居安话里的犹豫。

    老妈:“没事。你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妈妈都支持你。考得上就去,考不上就不去。你是会被环境影响的人吗?你去哪里都是好的。”

    梁居安吸了吸鼻子:“好。”

    老妈:“小安,我记得你好像更喜欢四中啊。你好像有点压力。怎么说呢……适量的压力是有助于考试的,说不定还有助于你发挥。至于能不能考上看运缘分咯。他四中乐意要你,你就去,不乐意要你,咱还看不上呢。你说是吧。”

    梁居安:“嗯。”

    他听着电话那边来来往往的人声和脚步声。

    老妈:“你看我和你爸爸。他高中上的实验,那是比我好多了。后来还不是去了一所大学,成了一家人?”

    梁居安又笑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但老妈确实是这样的人,他也习惯了,听着倒是开心。

    梁居安:“妈,反正这些学校我都喜欢。你放心。”

    老妈:“我当然放心了。我一直都很放心。”

    梁居安终究还是没把盘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电话那头逐渐变得嘈杂,梁居安听了一会儿,估计着老妈是要去做今天的检查了。

    梁居安先行告辞:“你要去检查了?那我先挂了。”

    老妈:“嗯。回家要是没什么作业就睡觉了,早点睡能长高。”

    梁居安又笑了:“好。”

    他初三的时候一七六,好像也不算矮吧。

    老妈跟他又随便说了几句,把电话挂了。

    ……梁居安把手机放回兜里,有点迷茫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走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问出来。

    在老妈生病的这半年里,他从来没有试着隐瞒她任何事情。她在市三院接受治疗,梁居安一放学就给她打电话,给她讲学校里发生什么,讲讲他和老三今天又吃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写了个什么困难的作文,遇到了什么奇怪的题目。

    梁居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说今天遇到了齐老师。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原本可能是想说的,不然也不会做半条街路程的心理建设。

    是哪句话让他犹豫了呢?

    梁居安想,妈妈说,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你不管去哪里都是好的。

    梁居安想,我真的有这样的选择空间吗?我真的是可以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吗?

    梁居安想,我的家人都对我太好了。

    他们想要给我自由,给我轻松,让我爱怎样就怎样。

    我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梁居安想,再过几年,我也是成年人了。

    我可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再说了,梁居安想,如果齐老师说的是真的,直接送钱到你跟前,条件是你认真学一两年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有这么好的事?便宜真都叫你一个人占完了。

    梁居安走进便利店,买了一个口罩一包餐巾纸。

    他并不是很愿意承认,但刚才给老妈打电话时,听到她说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们都支持你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想掉眼泪。

    梁居安戴上口罩,感到一种半张脸被挡住的安全感。他攥着餐巾纸,吸了吸鼻子。

    他已经在街上游荡了半小时,除了老妈没给任何自己相信的、依赖的人打电话。

    梁居安对自己说,从今天开始,他不能再为任何事情掉一滴眼泪,他遇到任何问题只想解决办法,像个有用的人一样。

    甚至说……梁居安想,从今天开始,我只能是那个安慰别人的人,我手上的小包餐巾纸只能留着,给出去的时候只能是递给别人擦眼泪。

    梁居安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一定要把纸递出去的想法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后来回想的时候也觉得这个想法哪里怪怪的,有一种又中二又滑稽的感觉。

    但总而言之他在这天晚上六点的街头,下定这个决心之后,他遇到任何事,确实再也没有哭过。

    并且在他下定这个决心的下一刻,他走进一家坐满了考生的米线店,因为还沉浸在下定决心的巨大使命感中,甚至都没有和旁边相识的竞赛生聊考试,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梁居安坐下,点了碗米线,飞快地炫完。

    梁居安准备走的时候,看到米线店的这个角落又来了个女孩子。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吊着条胳膊,扎了个高马尾,个子不高不矮。因为是一个人进来,表情也不见轻松,和米线店里热闹欢乐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梁居安多扫了两眼,觉得奇妙——这偌大的米线店里原来还有第二个心事重重的人。

    女孩子皮肤白皙,不戴眼镜,眼睛挺大,也没有夏川的中学生常见的黑眼圈,尽管吊着一条胳膊,她看上去也莫名其妙给梁居安一种非常健康而透亮的感觉。至于五官,梁居安贫瘠的文学素养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说长得很……标准?端端正正的,还挺精致。

    嗯,是好看的。

    梁居安还有一种直觉,这个女生学习一定很好,还是一种和自己不一样的,稳扎稳打地好。

    梁居安转回头去,坐在位子上发了会儿呆,计划一下回家之后干点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那个女孩好像在那儿……哭?

    这个角落和外面的嘈杂相隔一堵墙,梁居安也不是故意听别人哭,只是听到了一些吸气和抽噎。可能是哭,也可能是被辣油呛到了。谁第一次吃这家都会被辣油呛到的。

    梁居安只能说,我这包餐巾纸好像开张得太快。简直是一犯困就有人递上枕头。

    梁居安背上包正了正口罩,攥着餐巾纸朝女孩走去。

    ……两分钟后,梁居安的送餐巾纸事业惨遭巨大滑铁卢,以他攥着书包带子向对方接连鞠躬然后落荒而逃为结局。

    梁居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悼念自己的萌芽阶段的好汉精神胎死腹中。

    ——

    初三的梁居安一个人回到家。从妈妈生病以来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只能安慰自己说,这其实比让妈妈待在家里好——还在医院里,还在接受治疗,说明还有希望。

    他每个周末往返医院和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梁居安把书包放下,钻进了爸爸的书房。

    爸爸的遗物他和老妈一直没有丢掉,都留在房间里。梁居安翻上桌子,去找书柜顶上爸爸留下的相册。

    他并不避讳看这些东西,想看就钻进书房看半天,老妈没有生病的时候,还经常和她一起,这样总有种一家三口还整整齐齐的感觉。

    梁居安翻开熟悉的相册,找爸爸的毕业照,找齐国富其人,找爸爸和齐国富的合影,找爸爸留下的和齐国富的信件,竟然每一样都找到了。

    爸爸经常和老朋友通信,爸爸和齐国富的寥寥几封信件混杂在一众老哥们儿还有老师的通信里——的确如齐国富所说,他们两人联系得不算很多。

    梁居安在合照上迅速地找到了齐国富,在他看来,齐国富这么多年长相变化不大,读书时便有些矮胖。梁居安接着找,发现齐国富给爸爸的毕业赠言都还留着。

    梁居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齐国富其实给爸爸送过一本书,那本书他小学的时候就看过。

    梁居安又反反复复看着齐国富给自己留下的字条。

    原来是真的啊。

    那么……

    梁居安仔细想了想齐国富给他的条件。他以前一直记得本地家长有一个高中招生论坛,只不过他以前并不关注,充斥着各种暗号般的代称指代不同类型的学生和考试、学校,不了解的还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梁居安打开电脑,摸进那个论坛去看,如今是初三升学季,论坛里的确如他想的一样热闹非凡。

    梁居安翻了半个小时,确信往届学生里,保送重点班和免学费确实都是真实的——这一点他在一中官网上也白纸黑字看到过,可以确信是真的。

    那所谓的预支奖学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居安想,真的有这样的做法吗?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是齐国富个人的说法呢?

    梁居安想,我还有空间让我欠更多的人情吗?

    他大致知道这几年以来他们家借了多少钱。他也知道只要他想上什么学校,缺多少钱,老妈和舅舅必然砸锅卖铁给他借来凑上。

    梁居安想,现在我要加上这一笔,可能存在的负债吗?所谓的奖学金只有考上了那两所学校才算数,如果没有考上,不论是齐国富给的还是学校给的,都是一笔负债。这是梁居安对这个奇怪复杂的情况仅有的判断。他不是不愿意相信齐国富,实际上只要是爸爸相信的人,他就相信。

    ……只是这不一样。这真的不一样,梁居安想。

    还有齐老师说的去他家住又要怎么办?梁居安倒知道这种情况是不少的,借住在家长认识的老师家。那他能回报齐国富什么呢?他是个初三学生,家里几年来捉襟见肘,连家乡特产都拿不出来。齐国富为什么这么提议?他需要的是什么?

    梁居安想不清楚。

    梁居安想,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最坏的情况是他没有考上那两所学校,他高考完就以一己之力欠了一个今天刚认识的老师三年的人情加一笔对他来说相当巨大的债务。

    梁居安转念一想,但他拿到钱了。

    他拿到钱,就可以投入到医院病房那个巨大的人民币焚烧炉里。

    梁居安又想,我真的考不上吗?

    学物理,比赛拿奖,我真的不行吗?

    即便比赛拿不了奖,我不能高考吗?

    梁居安想好了,即便他没有考上,那他高考完就休学,打工一年,一年不够就两年——他听说大学最多可以休学两年,他不信他有手有脚的人会被困住。

    你怕什么,梁居安心想,现在这样的情况,即便半真半假,不也是一个机会吗?

    这叫什么,这就叫一线生机。

    梁居安吸了吸鼻子,把相册和乱七八糟的信件收回去。

    梁居安想,你看看现在的情况。你还没有初中毕业就确定有学上了。你有老师的支持,还能跟着老师学物理,你甚至还有钱拿。有风险又怎么样了?什么事没有风险,总不能所有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梁居安摸出手机,给他认识多年的,小吃一条街的小宋哥打电话,问他明天开始能不能去他店里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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