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居安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地被突然冒出来的虞微抱着。
头顶上的灯泡差不多要坏了,苟延残喘地在那儿闪。
梁居安本人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啊不是,他想,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反应来着。
梁居安想,按照常理,现在难过需要安慰的好像是自己,但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安慰。
他害怕的点也在这里,他不想让虞微和老三乃至后排的一群朋友安慰他,他不想成为被染上悲剧色彩且别人都对他小心翼翼的人,这一点他很早之前就决定过了。
以至于现在的场景甚至有点像虞微需要他的安慰。
梁居安想了想,抬起那只没拿着纸空着的手,很轻地拍了拍虞微的脑袋。
他看到这人没扎头发,甚至有点轻微炸毛,跟平时不太一样,梁居安顺手就帮她理了理——“你是刚醒吗?”梁居安问。
过了会儿,虞微松开手,看着他说:“对。”
声音很小。
梁居安:“这样啊。”
沉默。
梁居安又问:“感冒好点了”
虞微:“嗯。”
梁居安点点头:“行。”
顿了顿,他又说,“别害怕。”
虞微松开他:“我不害怕。”
梁居安盯着虞微看了一会儿,想,她是担心我害怕吗?
我当然不害怕。
梁居安干脆实话实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妈这也不是突然就走,她生病这几年我脑子里一直都有个数。或者这么说吧,”他腾出一只手来捋捋虞微又翘起来的头发,“她生病的第一天我就想好了,总归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时间上的区别而已……我说得明白吗?”
虞微声音闷闷的:“嗯。”
梁居安:“所以我一直都想过,我妈有一天走了怎么样。这一天总归会来的,只不过是今天而已。我就是……很难说能有多难过,你知道吗?她一直跟我很正面地讲这些东西,死亡也就是人变成了……别的一些无机物。我真的没什么难过。我现在如果要安慰我舅舅给他讲个笑话也不是不行,反正我妈不会喜欢全家人拉着个脸看她的照片。”
虞微抬头看他:“嗯。”
梁居安:“所以你放心。”
虞微:“我其实也没……”没想那么多,想来就来了,“没那么担心,你知道吧,我只是……诶,算了。你就当我是路过。”
梁居安:“行。”
虞微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
梁居安重复一遍表示强调:“你就是路过。”
虞微:“嗯。”
梁居安:“其实你不是路过也没关系。”
虞微:“没关系?”
梁居安:“我也没那么介意,你想来就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关系的。”
反正我介意的也不是这个。
虞微:“哦。那,”她想了想,“我可能就是想来。”
梁居安愣了一下。
虞微顿了顿:“……来谢谢你的礼物。”
梁居安想,这两句话应该连在一起吗?
梁居安笑了笑:“不客气。就是很小的东西嘛。”
虞微笑了笑:“好。”
沉默。
过了会儿,虞微叹了口气:“我差不多走了。”
梁居安:“是有点晚。”
虞微:“你今晚上都待在这里吧。”
梁居安:“嗯,很多事要处理。反正我也不太想睡。”
虞微抬头看他的脸色。
虞微:“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
梁居安:“好。”
虞微:“我估计也睡不太着。反正你想说什么就联系我。”
梁居安点点头,像做什么保证似地:“好。”
虞微:“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梁居安:“好,我都告诉你。”
虞微:“我相信你不会难过,你都能处理好,就,如果你真的某些时候想说什么你就告诉我,不要……不要憋着。行吗。”
梁居安:“好。”
虞微:“你就当,是我想听好了。”
梁居安愣了一下,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卡了半天,挤出一个:“嗯。”
虞微点点头。
走廊里的灯一闪一闪的,梁居安看不清她的表情。
虞微:“我回家了。”
梁居安点点头。
虞微:“拜拜。”
梁居安点点头。
虞微转身准备走了,结果没走成,梁居安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虞微回头,看着他。
梁居安愣了几秒,恍然大悟似地松手:“不好意思。”
虞微也没说什么,摆摆手:“我走了。”
梁居安朝她摆摆手:“嗯。”
虞微转过身,噔噔噔地踩着楼梯走了,像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像是要逃跑。
——
虞微确实是以逃跑的姿态和心态离开那个楼梯口的。
她以同样的状态找到了吃完饭正在玩手机的邱雨欣,后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疯狂摆手表示赶紧回家。
虞微其实不是很困,但她回家直直钻回房间,冲到床上,一头埋进被子里。
末了,她想起自己不困。
你之前在想什么?虞微怀疑自己的脑子可能被门夹过了。
可能是发过烧又刚睡醒的迷迷糊糊给了她一些勇气。
你说这些是干什么?
虞微很后悔,觉得全怪自己脑子有病。
啊。
想睡觉。
睡觉吧!
虞微达到了来看一眼这个人的目的,结果搞出了别的事,现在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蠢货。
虞微想只有睡觉才能让自己不去细想。她把手机的消息铃声打开到最大,放在枕头旁边,以免梁居安真的和她说什么。
然后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什么也不想……
睡吧……
她就真的睡着了。
——
梁居安之前签完了一堆字,医院那边现在没有他什么事情。今天晚上来的是一些近亲和住在附近的老妈的熟人,还有老妈的学生。一些是非常熟悉的面孔,剩下的在爸爸去世的时候也见过,没什么第一次见的人。
老妈的社交圈不太复杂。
梁居安出去了三分钟,等他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倒也没有谁特别注意他的离开。之前爸爸过世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场景,来一波又一波的人,只不过当时主要张罗的还是老妈。
梁居安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他没跟虞微说实话,说这么多话是累的。
老三和齐国富过了会儿也到了。齐国富让梁居安去睡会儿,但梁居安不困。梁居安越熬越清醒,再者来人其实齐国富也并不认识,他是爸爸的高中同学,本来和老妈都不太熟。
爸爸去世的时候梁居安还可以不说话,在迷茫中接受或者拒绝一轮一轮的拥抱,现在他必须得说话了,他成了这个家仅有的人。
梁居安送走了一拨人之后突然想到,我以后算什么呢?
一个人还能算是一个家吗?
齐国富和老三帮着送走了这一拨人,齐国富撑不住要去睡会儿,喊老三陪着梁居安。齐国富一躺下,梁居安看到老三在打哈欠,叫他也睡会儿。
老三说他清醒得很。
梁居安拍拍他的肩膀,说自己出去买点早饭。
等梁居安走到走廊尽头,回头看到老三在打哈欠。他有点心疼老三,又折回去劝他睡一会儿,回来就叫他。
梁居安一个人下楼,视线所及之内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又好像这个世界上醒着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梁居安看了看外面,天映出来一点将亮时的蓝色,除了他这唯一一个醒着的人,还能听见一点早晨的鸟叫声。
咔擦。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感觉。
风筝。
他变成了一只风筝。
地上本来有人拉着他飞,然后咔擦,绳子被剪断了。
他现在是一只风筝在天上乱窜,没人管他窜到哪里。
说不定我马上就在哪个河沟里躺着了,梁居安想,这对一只风筝来说好像很正常。
他这样想着,抬脚准备踩下面一级楼梯,踩空了一下,然后他就一骨碌溜了下去。
真是心想事成。
剩下的台阶有七八级,梁居安估摸着自己可能会更加心想事成地瘫在医院地板上。滚到倒数第二级的时候梁居安想,我不会就这么交代在医院楼梯上了吧。
我要真交代在这里的话最先看到我的人会是谁呢?清洁工阿姨?清洁工阿姨几点上班啊,估计要一个小时以后吧?
落地之后,梁居安试着撑了撑自己,发现能起来,但是有点疼。
他就坐回去了。
真有点疼。
于是梁居安决定在地上坐会儿。
但这一摔把他摔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还不能算风筝,他还会感觉到疼,他以为自己有多超脱呢?他还在地上呢,他还是一个重达一百斤以上的活人,地心引力把他从只有两米高的楼梯上拉下来,提醒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疼。别搞浪漫主义。
想想,梁居安扶着脑袋,想想。别什么都忘了,老妈跟我说什么,去跑跑步,去感受一下,虞微跟我说什么来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我现在想说什么?梁居安从包里翻出一张餐巾纸来,结果他没带笔,于是他去护士站捞了一根笔。
写写,你想说什么?梁居安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轻微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想说什么来着?去跑跑步。好。记住了。去……去京城。要是不想接下来都背着无数的人情就要去a大物理系,那你就去学习吧,什么也不要怕。还有什么?你要做个清醒的人,梁居安想,准时醒来,准时睡着,看点白天的天色,别把醒着的时间花在和天花板对视上。好。都记住了。
梁居安想,趁现在还清醒,还记不记得什么?还有什么?他的笔尖迟疑了一下。今天,或者应该说几个小时前的昨天晚上,还有一个人说她想听我说话。怎么会这样。
咔擦。
梁居安好像听到了咔擦又一声,估计是他的幻觉。他好像明白了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梁居安看着手里的纸,停下的水笔在纸上点出了一团墨。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比一般人不幸,又比一般人运气好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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