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身穿羽织的男子趿着木屐穿过走廊,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打理,毛躁中翘着一根桀骜不驯的呆毛,和藤原初夏的如出一辙。
附近打扫卫生的家仆看见他后连忙行礼,一切都如往常那样平静。
直到藤原初青站到一间和室前,他低声吩咐照顾起居的阿婆去喊藤原初夏起床。
老人跪坐在木门边,先是在外面唤了声名字,然后缓缓把门向另一边拉开。
屋内阳光明媚,窗沿边挂着一盏风铃,风拂过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房间里侧是一张整洁的榻榻米,叠得方方正正的毯子放在枕头上,证明它的主人早就离开了。
“阿夏!”阿婆没想到人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顿时眼前一阵发黑。
“啧。”藤原初青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进屋踢开地板上的地毯,下面露出直径一米的传送术法,他扯过身后鬼鬼祟祟的堂弟,皮笑肉不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没问题?”
藤原泷也傻眼了。
“她什么时候画好的?”
在阴阳术里,传送是涉及到空间理论的术法,操作和使用都非常的复杂,更别说还需要大量的灵力做基础,一晚上做出一个单向传送阵实属天人说梦。
但是藤原初夏做到了。
他捡起脚边那堆已经失去灵力的符箓,发现上面的字有的稚嫩有的成熟,并非是朝夕间就能积累下来的数量,“她不会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准备着些东西了吧?倒是攒了不少。有这毅力干什么不好,用来翘家?”
藤原泷说着自己也笑了,他拿出手机对着阵法余烬拍了张照片,转头发给家族里的后辈们,附上一句‘有人能一晚上画出传送阵,而有的人还在研究五芒星怎么画线才是直的。’
很快就有人回复他——‘人和人之间的能力不能一概而论,我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连吃了十三碗荞麦面,想必这位前辈做不到。’
“现在怎么办?”藤原泷咳嗽几声,掩盖住脸上的笑意,“需要福子帮忙吗?”
福子是他的式神,本体是一只犬神。
藤原初青沉默半晌,扭头离开了这个糟心的地方。
“……随她去吧,总会有回来的时候。”
另一边,藤原初夏欣赏着新干线窗外的风景,带上乌丸独自一人前往横滨。
时间悄咪咪溜走,太阳在无人注意时奔上了头顶,和上次偶遇不同,她这次目的非常明确——闽姬所开的木雕店。
根据记忆里的方向,藤原初夏很快找到了角落里的店铺,只不过今天它没有开门。
“打扰一下……”她向隔壁店老板询问,“木雕店今天休息吗?”
“你找闽小姐?”
“是的。”
老板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探头看了眼隔壁店门,“说起来最近一直没有看见她,是不是出远门了,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妖怪之间的联系方式……大概是随缘?
“那这难办了啊。”老板支着下巴回想,“仔细想想上一次见她还是两周前,那天她急匆匆地关门后就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两周前?受到袭击也是那时的事情。
藤原初夏灵光一闪。
“是17号吗?”她继续追问。
“啊,没错!当时在举办展会,闽小姐活动那天看起来心不在焉,没有展览藏品就离开了,明明是吸引客人的大好时机……”
藤原初夏怀疑闽姬的离开和袭击自己的妖怪脱不了干系,她向老板道谢后离开了中华街,一边在横滨街头漫步,一边思索其中的关联。
闽姬和陌生妖怪他们都是龙姬的故人,据母亲透露,前者似乎是龙姬捡到的孩子,跟在她身边近千年,现如今已然属于当世罕见的大妖,而后者虽然在书本上找不到任何记录,但带给藤原初夏的压迫感却要比发怒的龙姬更为可怖。
是她猜测的过于局限了吗?对方其实并不是妖怪,而是更强大的存在?或者像龙姬那样,是妖怪和咒灵的结合体,这么想来需要排除的范围更大了。
按照老板的回忆,闽姬离开当天似乎有所预料,是为了避开危险,还是……
藤原初夏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当时光线晦暗,却隐约可见对方脸上的鳞片,眼睛同样也是金色的蛇瞳,初步推断他的本体是蛇,而闽姬……她抚摸了一下武器匣侧边的刻纹。
那里除了闽姬的名字,还有用作勾边的蛇形花纹。
和曾经善待自己的人持刀相对,这将是最坏的场面。
从藤原初青眼皮子底下翘家是一件相当有成就感的事,因为只要被发现一次,相同的手段就再也不会起作用,所以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
思来想去后,藤原初夏决定去一次八原,那里是龙姬神社的所在地,虽然时隔多年她已经不记得确切位置,但八原是妖怪的聚集地,总会有大妖记得这位仁慈的‘神明’。
不过在去八原前,她还有件事情需要做。
风铃磕在木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横滨某处路口的办公楼四层,武装侦探社迎来了今日第一位,也可能是最后一位客人。
“中午好客人,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跟踪情人、收集情报、账务追收还有凶案调查都是我们拿手的工作,咨询前请先在门口登记您的个人信息,不用担心信息泄露,我们有最严谨的保障系统。”
“是的……不对织田先生,除了收集情报其他的并不属于侦探社的工作范畴,尤其是最后一个!”
“诶,是这样的吗?可是自从我入职以来,好像百分之八十的工作都是去勘察凶案现场……”
藤原初夏刚进门就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除了江户川乱步以外,侦探社似乎增加了两位新成员,变得热闹起来了。
“您好,我找江户川先生……诶?织田先生!”
正在泡咖啡的男人回头,他的红发依旧乱糟糟的,胡茬也没打理干净,外表倒是没什么改变,唯一让藤原初夏感到不同的是,和几个月前苦大仇深的黑手党相比,织田作之助的状态肉眼可见的放松,现在就是一个标准打工人。
“是你啊藤原,好久不见。”
“织田先生现在是侦探社的员工了吗?”结合之前熟练的揽客话术,藤原初夏没想到前黑手党再就业会选择这一方面的工作,织田作之助的暖男性格某种意义上非常适合侦探社。
男人顺手给藤原初夏也倒了杯咖啡,考虑到女孩子对甜点的热爱,他还多加了奶和糖。
“太宰向我提供了一个新的身份,现在我的名字是织田作。”接收到藤原初夏疑惑的眼神后他无奈解释,“姓织田,名作。就当做是太宰的恶趣味吧。”
“我本来打算带孩子们一起去东京,但幸介他们收到了当地学校的入学通知,去东京的话上学反而会更困难,索性就先在这边继续生活好了。”
为了孩子妥协,果然是织田先生呢。
藤原初夏表示理解,转头问起太宰治的情况,“太宰先生没有和您在一起吗?”
之前听森鸥外的语气,太宰治似乎从港口黑手党叛逃了,现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太宰他……身份特殊,还需要处理很多事情。”
织田作之助不愿让她过多接触黑手党的内幕,含糊其辞将话题转到了藤原初夏身上,“你是来找乱步先生的吗?他和社长出去了,大概晚上才能回来。”
“啊,也不是找江户川先生。”藤原初夏在口袋里摸索摸索,掏出手机向他展示照片,“这是中华街一家木雕店,您有印象吗?”
“木雕店?”织田作之助没怎么去过中华街,只能将手机递给国木田独步,这位处事周密的年轻人在发现两人是旧识后,主动给他们留出了聊天空间,自己则去角落整理文件。
“老板是一位拿着折扇的年轻女性吗?喜欢穿黑色的和服。”国木田独步问道。
“是的。我有事找店老板,但听周围的人说她两周前已经离开横滨了,所以我想拜托侦探社帮我调查一下,两周前的木雕店附近都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你是指?”
“接待的客人,或者异常举动之类的。”藤原初夏想了想补充道,“我下午就要离开横滨,希望您能够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监视这家店,如果重新开店请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国木田独步把她的要求一一记录,很快就制定好了计划方案。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藤原初夏考虑了一会,决定再告诉他们一些妖怪的禁忌,免得触怒了闽姬。
“不能在木雕店附近安装电子设备,像监视器、窃听器之类的,她……是异能者,对这些设备很敏感,这类物品很容易被发现;还有不可以进入店内,我不知道闽姬会不会在里面放一些防御用的物品,要是因为误闯导致受伤就难办了。”
“那这样就只能人力监视了,没有办法收集最完全的情报。”
“没关系,侦探社成员的安全最重要。”
在委托期间,织田作之助在一旁静静观察着。
他发现,短短几个月间内藤原初夏似乎从成长了许多,如果不看外表,仅凭说话的内容——比如语气、思路想法还有大局观来猜测,眼前的少女完全是一个老练的成年人,要知道据太宰透露,藤原初夏之前可是在横滨干了件相当任性的事情,森鸥外还为烂摊子头疼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就是中华俗语里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吗?
被观察的对象藤原初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此时正爽快地划银行卡,如果她知道织田作之助内心的想法,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吐槽,‘不管是谁天天要和辅助监督或上级打交道,迟早都会被迫变得油滑起来。’
“藤原你现在还是学生?”织田作之助问。
“是的,在东京上高一,最近学校在放暑假,刚好来横滨看看。”
织田作之助搓搓下巴打探道,“东京的话,学费会比这边更贵吧?”
“学费?国立和公立其实差别不大。”藤原初夏回忆自己国中时的花销。
因为冰帝是私立学校,教学部从小学到大学一应俱全,她隐约记得自己这些年下来仅仅是校服的费用就足够普通家庭的孩子无忧无虑直到大学毕业。
藤原初夏从出生起接受的都是各种菁英教育——弓道、武术、钢琴、插画、茶道等等都是耗时又耗力的碎钞机课程,之前弓道赛主办方说得其实没错,虽然天赋与努力也很重要,但她能以十六岁的年纪拿下‘范士之下第一人’的称号,背后家族的财力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这么说虽然很无耻,在现实里富裕家庭的孩子永远超越同龄人一步。
藤原初夏把摆脱兄长作为人生目标,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藤原家的存在她才能学习常人无法学习的知识,离开家族的扶持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罢了。
“如果织田先生想让幸介他们去东京上学,入学考试才是最关键的。”她提议道,“可以先请家庭教师,入学分数高会有奖学金,这样学费就能减轻不少。”
国中时,坂本同学就是凭借年级第一拿到了学费全免的奖励,甚至冰帝为了保证他在毕业后继续就读,承诺他可以一路直升大学。
这都是学生会会长迹部告诉她的。
国木田独步推了推眼镜,就这样看着一个母胎单身但收养五个孩子的青年对着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少女感叹学费问题,接着一路聊到择校,再从择校掰扯到孩子的叛逆期,兴趣爱好的培养……
藤原初夏一开始还能提几点建议,到后面涉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逐渐演变成了织田作之助个人的养孩子座谈会,这些故事并不枯燥,她撑着下巴静静听着,不知不觉间竟然在侦探社待到了下午。
“啊,已经这个时候了。”织田作之助发觉时间有点晚了,他起身穿上外套,要送藤原初夏去车站,“你先去吃饭吧,国木田,不用等我了。”
离开途中,织田作之助像一个合格的导游,他很熟悉横滨市区内的情况,向藤原初夏介绍了不少有趣的景点,在远远的望见屹立于横滨中央的巨大建筑时,他有意加快步伐,想要避开曾经伤害过自己与家人的港口黑手党。
藤原初夏察觉到了男人的逃避,她加快脚步跟上织田作之助,突然开口说道。
“能再见到织田先生实在是太好了。”
“嗯?”红发男人一愣,回神后笑着说,“谢谢你的御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是它替我挡住了最后一颗子弹。”
藤原初夏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一个小小的伤害转移术罢了,织田先生不要告诉其他人哦,不然我会被哥哥罚的。”
“我明白了。藤原,你也是异能者吗?”
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藤原初夏没有犹豫太久便将实情告诉了对方,“……是阴阳师,也算是异能者的一种吧。”
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了,说是世界观受到冲击也不为过。
好在织田作之助也是穿过枪林弹雨,从死亡中复生的男人,他只是挑挑眉毛,没有表现得过于失态,联系今天委托时藤原初夏对木雕店老板的描述,他很快有了大致的推测,“你要找的那位‘闽姬’,也是阴阳师吗?”
“不,她是妖怪……”瞥到男人复杂的神情后,她连忙解释道,“啊,闽姬不会主动伤害人类,但一般来说妖怪的领地意识很强,贸然进入她的领地很有可能被记恨上。”
所以仅仅让国木田在外围监视吗。
收拾好自己散落满地的三观,织田作之助取出车票,和藤原初夏坐在车站的公共座椅上等待下一趟电车,两人一时没有说话,就这样靠在椅背上发起了呆。
夏天的车站是闷热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涌进车厢,随着鸣笛声前往不同的地方,声音有时嘈杂,有时却能做到不约而同的寂静,行人中有带孩子的妇女,有年轻的学生,有忙碌的上班族,也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动。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像天空中的飞鸟,自顾自地在自己的人生中追逐着。
今天遇见织田作之助的一瞬间,藤原初夏也在他眼中看见了和平凡人无甚区别的光。
“织田先生,你是自由的了。”
织田作之助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耸肩笑了,“自由吗?哈哈,成年人哪有自由的人生,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呢,作为他们的监护人,我希望能让他们看到更高、更美的世界,不要像,不要像……我这种人一样。”
成为杀手,加入黑手党,手上沾满鲜血,用别人的生命搭成自己活下去的梯子。
“不。”藤原初夏望进那双海色的眼瞳深处,郑重地说道,“只要织田先生相信,你的灵魂一直是自由的。织田先生现在有什么目标吗?不是让幸介他们大学毕业这种长计划,是近期的目标。”
“嗯?”织田作之助被问住了,好像自从剿灭c之后,他一直忙于各种工作,除了侦探社的委托,其他时间还在兼职,或许是出于将孩子们陷于危险中的愧疚,他现在要比在港黑时更加拼命。
目标的话,之前也有过。
“我想写一本小说,成为一名小说家。”他说话的同时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在杀死纪德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起笔,去续写自己想要的故事。
“继续写下去吧。等出版那一天,织田先生可以寄一本亲签给我吗?”
织田作之助十指蜷缩,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此刻面对一个高中生竟有些拘谨,“啊,你的意思是,要做我的第一位读者吗?”
藤原初夏点点头,她露出笑容道,“如果您同意的话。”
鸣笛声再次响起,又是一阵人潮流动,电车到站了。
重新背起武器匣,藤原初夏攥着去往八原的车票,向不远处的男人道别。
“那么,我先离开了。”
织田作之助挥挥手,注视着和服少女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人群中,他在心底默默说道。
藤原,你也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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