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妖怪们的聚会正达高潮,酒杯碰撞和哈哈大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风应景地把乌云卷走,只余下一片薄纱般的月光,此时夜晚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而某处角落重新恢复了宁静,藤原初夏收拾好空掉的酒壶,陪着泥鳅胡子一起发呆。
他们用简短的语言结束了一位神明的时代。
“原来如此……她又干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泥鳅胡子慢吞吞地说,“地狱恐怕都把她拉进黑名单了。”
为了人类巫女和鬼使打架,强行挽留死人的灵魂,龙姬犯下的都是足以被关进地狱的逆反之罪,阎罗居然还能手下留情没有惩罚她,也算是网开一面。
“对不起。”这句道歉不知道是对泥鳅胡子,还是对龙姬。
黑发少女抱膝而坐,额前碎发遮住她紫罗兰色的双眼,也遮住了说不明的复杂心绪。
这个故事中,藤原初夏不知道该把自己置于怎样的处境,她不是龙姬死亡的直接缘由,但也绝不是能够冷眼旁观的无关人员,无数次梦回过去,她都在想,如果不去救自己,龙姬是不是还能继续当一个孤独但却鲜活的神明。
龙姬从来没有表现出‘怨恨’的情绪,她总是笑而不语,充当芸芸众生中美丽而又孤独的一只妖怪,她的死亡远没有话本中那么凄美,在数不清的野良神中显得如此普通。
但就因为这份普通……让悲伤也变得无足轻重。
“如果是人类的话,现在是不是该说‘没关系’?”泥鳅胡子垂下头,他看向陷入沉默的年轻女孩,“但是抱歉,我做不到。我并非人类,龙姬是自我出生后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同类,我无法理解她会为了一个人类选择死亡。”
为什么神明一定要为了信徒赴死?为什么妖怪会垂青于蝼蚁一般的人类?
“我没有办法原谅背叛她的信徒……也没有办法原谅你。”
泥鳅胡子的声音消失了,耳边的喧闹逐渐远去,夜露顺着树叶滑落,发出清脆的‘吧嗒’声,一切像是按下了静止键,只余下心脏的跳动和呼吸的起伏。
下一秒,大脑的放空猛然间结束,喧嚣瞬间袭来,耳膜仿佛都在为此震动。
“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藤原初夏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笑了起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人的原谅对我来说没什么作用,我能再次站到这个世界上,是龙姬最后的愿望,‘懊悔’这种情绪一次两次还好,再多就会让她的死亡变得可笑。”
“我不会让她的离开毫无意义。”
再次回到妖怪群中,酒会已经接近尾声。
夜色越发深沉,明子带来的食盒已经见底,雀酒度数不低,猫咪老师醉得不省人事,像一坨猫饼瘫在夏目肚子上,中级妖怪的脑袋也不见多清醒,不过还是努力抱着一个袋子,踉踉跄跄来到藤原初夏身边。
“初、初夏小姐!”中级气喘吁吁地说,“这些够了吗?”
藤原初夏眼疾手快接住袋子,一手扶住脑袋冒金星的中级妖怪,“足够了,谢谢你们。”
牛颜中级打了个酒隔,嘿嘿笑着说,“初夏小姐,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藤原初夏没有回答,只是把废纸拿到手里,调整大小,来回对折。
少女的手指莹白修长,骨节分明却不突兀,指尖还泛着清浅的粉红色。她的手法很熟练,在两只中级妖怪眼里,她只不过是左折折右捏捏,手中就多出了一只纸做的蝴蝶。
接着她从口袋里拿出签字笔为蝴蝶点睛,同时灵力慢慢地渗进纸张,几秒种后,蝴蝶的样子变得栩栩如生,通体呈现出一种绮丽的透蓝色,它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刚睡醒般。
众人屏住呼吸,灵力所化的蝴蝶在他们的注视下展开翅膀,向天空中飞去。
“哦哦!这难道就是魔法!”一目中级大为震惊,“人类中真的有魔法师!”
“呆子!嗝、只不过是小小的术式而已,嗝。”猫咪老师被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过来,对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发表了批判。
“这么说你也做的到?”手持烟杆名为丙的妖艳妖怪调笑它。
“那自然,不过为了一瞬的美丽浪费妖力,是笨蛋才做的事。”猫咪老师瞥了一眼还在折纸的黑发少女,“也就只有小鬼才会喜欢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了。”
听见它的话,藤原初夏垂眸笑了笑,手底下的动作并没有一丝停顿。
是啊,笨蛋。
曾经是有这样一个笨蛋,她明明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明,只要伸手就会有人愿意为她献上一切,她却愿意为一个孩子创造独属于一人的烟花雨——
那现在,长大的藤原初夏也愿意成为第二个笨蛋,为神明的家乡送去一场灿烂的祭典。
在计数为百的目标前,藤原初夏一人的动手效率并不算快,夏目观察许久,提议道,“我来帮你吧。”
虽然他没办法像藤原初夏一样给纸蝴蝶灌输灵力,但折纸还是没有问题的。
麦发少年盘腿坐到藤原初夏身边,亦步亦趋得学着折纸的手法,一开始有点笨拙,不过手工本就是一件熟能生巧的技巧,略过刚开始几只左右不对称的小家伙,后面那些已经和真正的蝴蝶没什么两样了。
空中的蝴蝶很快就达到了可观的数量。
藤原初夏为最后一只纸蝴蝶附上术式,抬手将它放飞。
“接下来一起看烟花吧。”
猫咪老师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术式,纸蝴蝶的本质是在纸质容器中储存灵力,因为纸张重量很小,会在灵力的带动下四处漂浮,造成了一种‘活过来’的假象。
没有特殊阵法加持,白纸比其他容器更加脆弱,透蓝色的蝴蝶努力在半空中起舞,翅膀的每一次震动都会遗落一片细碎的光点,像是从夜幕中坠落的星光。
“啊!好漂亮,是烟花!”年幼的小妖怪们仰起头,蓝色的灵力落在它们手上,为夏夜带来丝丝沁凉感。
“不烫诶!”它们惊喜地欢呼,“像雪花一样!”
“是雪吗?”
“笨蛋,现在是夏天,怎么会下雪,都说了是烟花啦!”
特殊的烟花吸引了妖怪们的注意力,他们放下酒盏,和孩子们一样抬头欣赏这片独特的蓝色烟花。
“真是奇特。”丙抬起手,光点打着旋乖巧地飘落到她的掌心,然后逐渐消散,“纯净的阴阳术居然不会伤害到我们,反而像水一样温润……你真的是人类吗?还是半妖?”
藤原初夏摇头,“我是人类。”
“可惜。”丙替她别好耳边的碎发,“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了,下次再见到这样的盛景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所以聪明的妖怪从来不和人类接触。”三筱意有所指。
“可是……”夏目摸着招财猫毛茸茸的脑袋,回想起半年前平凡却改变了他一生的那天。
为了躲避妖怪的追击,他误打误撞解开了猫咪老师的封印,从次以后保管友人帐和归还名字成为了他的责任,虽然很累,有时也会受伤,但也因为和猫咪老师的相遇,他和田沼、名取先生成为了朋友,认识了中级、丙、三筱他们,去看见、听见前所未有的另一个世界。
“就是因为短暂,才不能因为害怕离别就拒绝相遇,毕竟彼此都有一段很幸福的时光,不是吗?”
听见他的想法,其他妖怪笑了起来,不过这确实是最符合夏目的,温柔的回答。
藤原初夏看着麦发少年,接着向猫咪老师询问,“老师,你也是真么认为的吗?”
猫咪老师抬爪擦擦脸,它瞥了一眼满脸认真的女孩,确认她是真的好奇后,不以为然地答道,“哪有那么多顾虑,我就是为了找乐子,妖怪的寿命太久了,能有一个合心意的玩具打发时间挺不错的。”
“老师——”夏目故作生气,“我可是有很认真的把你当成家人的。”
“哈?”猫咪老师脸上带着酡红,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那我就勉为其难……”
“什么什么!斑你没吃饱饭吗?声音好小。”丙弯腰凑近猫咪老师旁边,露出一个看戏的表情。
“斑大人害羞了!”
“害羞了!”
“你们两个中级蠢货跟什么风!”被戳破表象的猫咪老师吱哇乱叫,它对着嘲笑它的妖怪咆哮道,“呆子!蠢货!笨蛋!全都给我闭嘴!”
“哇,这就是狗急跳墙吗?不对应该是‘猫急跳墙’。”
“明明是猪啦,白猪。哪有这么胖的猫咪啊。”
“哈?说谁是白猪,找死!给我站住!”
“哈哈哈哈哈!”
“猪咪要吃妖怪了,大家快跑!”
看着猫咪老师和妖怪们相互追逐的身影,唯二的两个人类噗嗤一笑。
灵蝶还在半空中飞舞,洒下雪一样的星光。
此时月色正好,不如再喝一杯吧。
次日正午,空气略微有些燥热,鸟雀全部偃旗息鼓,缩在树叶间打起了瞌睡。
藤原初夏向夏目一家人道别后,独自带着明子前往泥鳅胡子所指的那座山峰,那里有龙姬的神社,她的故居。
从山脚到树林,一路上的风景也从陌生变得熟悉,她在这些场景中回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画面,半山腰的湖泊、蓝色的花海,妈妈带着熏香的怀抱,和白龙玉石一般的鳞片……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阿夏,这是什么花?”明子从花田上空飞掠而过,羽翼带起的风卷着花瓣四散而逃,像是下起了一场花瓣雨。
“好像是忘忧草,不过忘忧草应该是黄色或者橙色。”藤原初夏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察,但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蹊跷,她做了半天思想准备,决定向其中一支伸出罪恶之手。
摘一支龙姬会生气吗?她会出来教训我吗?
就在她的手指要接触到忘忧花瓣时,熟悉的力量从指尖蔓延,像水一般温润。
藤原初夏一愣,她突然发觉自己刚才居然在做白日梦,心中的那点希冀显得幼稚又可笑。
原来是这样啊……
这片花田长久浸润在龙姬的妖力中,已经生出了灵智,它们为了讨得恩人的欢心,主动改变了自己的外表,形成了一片色彩奇异的忘忧花海。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植物和妖怪要比人类更懂得感恩。
“明子,走了。”藤原初夏把准备折花的手背在身后,转头呼唤在树林里撒欢的明子,抬臂将这只体型壮硕的乌鸦放回肩上。
说实话,有点重,是该减减肥了。
在学校这段时间明子一直跟在夜蛾老师身边,伙食待遇比起其他鸟类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想起夏目每天要带着猫咪老师东奔西跑,明子的重量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越往上人类能涉足的地方越少,曾经开辟出的石头小径已经被杂草覆盖,一路上藤原初夏穿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灌木丛,她的手掌被荆棘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头发里别着碎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晌终于看见了深林中的神社屋檐。
“阿夏!阿夏!”明子在空中挥动着翅膀欢呼道,“找到了!找到了!”
“小点声,明子,在神社要注意言行。”
明子闻言赶忙落回她肩上,捂住了鸟喙乖巧地点头。
穿过鸟居就是进入了神明的领地,参拜者需要尽量保持静默。沿着坑坑洼洼的参道来到了神社中段,藤原初夏本想先净手,却发现手水舍早已干涸,青苔铺满了整个池底,不知名的植物从缝隙间挣扎求生,探出头后绽开了一朵朵白色的绒花。
看来只能继续前进了。
路过一座半开放的亭子时,明子被里面随风摇晃的木牌吸引了注意力。
“是绘马挂!”乌鸦扑棱扑棱向前飞去,它撕开表面的藤蔓和蜘蛛网,“上面还有绘马,不过人类的字明子不认识。”
藤原家是阴阳师中的大家族,每逢年节、除晦这类重大节日,免不了需要参拜其他神社,藤原初夏作为随行人员经常能看到很多有趣的绘马,有的是吐槽,有的是可爱的漫画,她会挑选一些好玩的故事读给家族里不识字的孩子听,而她唯一的式神明子也养成了看绘马的习惯。
藤原初夏挑起一块仔细研读,但因为时间久远,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堪,看不出写了什么内容,便只能作罢。
来到拜殿门前,她们发现用于看守的狛犬丢了一只,剩下的那个也没有了脑袋,孤零零的蹲坐在一侧,供奉用的善款箱被撬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拆下来的木条格被杂草掩埋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藤原初夏视力好,估计得找半天。
“是风挂掉的,阿夏。”明子认真地解释,“木头做的箱子实在是太不结实了,轻飘飘的,呼哇呼哇就会飞起来……”
藤原初夏抚摸着乌鸦的羽毛,垂下的睫毛掩盖住情绪,似乎是接受了它毫无依据的安慰。
面对破败的前殿,她沉默良久后取出纸巾,一点一点地擦掉了木条格上的泥土和蛛网,接着拂去善款箱上的尘土,让两者恢复成原本该有的样子。
抓住麻绳轻轻晃一晃,头顶的唤神铃响起,告诉神明有信徒前来祭拜,接着将一百円的硬币投入箱子中,藤原初夏拍两次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祷。
妖怪很少信奉神明,但是对明子而言,藤原初夏的神明就是它的神明,它从羽毛里衔出收藏的小石头,这是它最近的心头好,是颗像宝石一样亮晶晶的雨花石,它把石头投进善款箱,然后落到少女的肩膀上,有模有样地闭上眼睛祈祷。
当一个人虔诚祈祷,她的心会处于最为平静的时刻。
微风带走了夏日的燥热,就连耳边的蝉鸣都不再聒噪,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寂静的神社中,藤原初夏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年幼的藤原初夏有很多未实现的愿望,她想要新的彩纸、妈妈做的点心、爸爸预留的假期、老师的奖励还有初青藏起来的游戏机,这时候只要她从存钱罐中取出一百円放到白发神明的手中,认真祈祷后这个愿望就能轻易实现。
“神明会实现人类的任何愿望的吗?”
“也不是全部。”龙姬半睁着眼睛侧卧在樱花树上,白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她对幼童回以微笑,“不过只要小夏想,那妾身就是无所不能的。”
六年后的今天,藤原初夏虽然还在低头祈祷,但面前已经没有那位‘无所不能’的神明,她的心中也没有半分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
我已经不需要再麻烦你了。
她睁开眼睛,望向后方的正殿,那里是神明休憩的地方。
也没有办法再依赖你。
她向神社鞠了一躬,带着明子转头向来时路走去。
“阿夏,你不去正殿了吗?”
明子知道龙姬对于藤原初夏有着独特的意义,因此它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追寻了许久的结果,明明再向前几步,就能结束这段无止休的追逐。
“嗯,没必要了。”
因为想见的人已经不在了。
皮质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百褶裙的裙摆从路边的杂草上掠过,植被的倒刺和布料相互牵连,似乎是在挽留少女的步伐。
藤原初夏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龙姬的神社。
巨大的建筑物隐约可见曾经的瑰丽辉煌,可事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被所有人抛弃的危险建筑。
她眨了眨眼睛,把眼角的酸涩狠狠按了回去,在心中进行最后的告别。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愿望这种东西还是得自己亲自实现才有意义。
再见了,我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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