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一个不能闲下来的地方,在这栋白色建筑里,随处可见医生护士、患者和他们的家属来来往往,而急救室的拐角吸烟区,一个中年男人和三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正轻声地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你的孩子上迁圭吾吗?距离他失踪到如今已经十六年了。”藤原初夏拿出上迁圭吾的资料交给这位孩子的父亲,“我们想知道,在他失踪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口中‘连圭吾都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上迁河低下头,他的视线落在资料的左上角,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白色的a4纸上印有男孩的照片,那时的上迁圭吾只有六岁,头发短短的像只小刺猬,上翘的唇角暴露出了他新换的牙,稚嫩的脸上是孩童特有的活力和天真。

    自这孩子失踪后,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张照片,他总是有意避开圭吾曾经存在过的一切信息,孩子的玩具、衣物、漫画书一切能勾起回忆的遗物全部在火焰中化成飞灰。

    见他还是沉默着,藤原初夏拿出另一份资料,这是他的母亲上迁纪由惠的病例,“上迁先生,你的母亲也是同一年患上了糖尿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这时上迁河终于舍得开口,他咽了口唾沫,缓缓地说道。

    “和你们调查的没什么出入。”他搓了把脸,“十六年前,我妈查出了糖尿病,因为发现得晚,年纪又大,简单的饮食控制已经没办法抑制她的病情,只能通过定期打针和大量药物才能缓解病症。”

    “我那时是一个保险公司的副经理,一个月的工资有一万五千円。哈,听起来很少吧,也是,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懂什么,要知道那时候的一万五已经不算少了,但还是撑不起这个家。”

    “那时候圭吾六岁,正是要上小学的年纪,他的成绩不好,只有花钱才能进差不多的学校,而我老婆一直是全职主妇,提供不了什么帮助,这时候我妈又查出了糖尿病,资金根不能周转不开。”

    藤原初夏看了眼资料,“所以你动了公司的钱。”

    “……是。”上迁河颓然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实在、实在是太想让孩子有个好学校了——都怪那个校长啊,他一口气给我要二十万!我妈还在医院住着,我从哪里弄那么多钱!”

    “你的上司没有报案,为什么?”

    “报案?啊,是岛元社长吧。”上迁河自嘲一笑,“他是个好人。”

    “他花自己的钱替我补上了空缺,也是他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你知道吧?十六年前,是日本的泡沫经济危机最后一年。”男人眼中带着恐惧,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我们是家保险公司,全靠着危机前的客户维持运转,那一年,一个大客户出了车祸,而他在生前我们刚成交了一单交通保险。”

    “因此我们需要赔偿的他家属一笔堪比天文数字的保险金。”上迁河捂着脸说,“我们都觉得这个混蛋他就是故意的!因为他的公司一直不景气,就想用车祸来换钱,谁知道这个蠢货直接把命搭进去了,他活该!哈哈!”

    愤力地嘲笑那个为钱而死的男人,上迁河的狂妄不过一瞬,很快他又恢复到惊惶的状态。

    “本来当时公司一直就是赤字,赔偿金只能从大家的工资里来扣,可是根本补不上,差太多了。最后,社长他带我们去找了高利贷。”

    “你们?”夏油杰忍不住出声,“所有人?”

    “所有人。”

    上迁河向他索要了第二根烟,“其实分摊下来,每个人借的并不多,只要扛过那一年,努力工作,慢慢熬下去,大家都有得活。”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藤原初夏不想再拖沓下去,直接挑明了结局,“岛元带领着一半的员工从办公大楼上跳了下去,十二层,所有人都黏成了一团,分都分不开。而你,当时就在窗户里看着吧?”

    “因为借来的都是假币!”上迁河像是被激怒了,他猛地咆哮道,把路过的护士吓得缩到了墙角,夏油杰连忙向对方作出抱歉动作。

    “全部都是!”男人双目赤红,“那群高利贷就是骗子,一开始借了几万装作富裕,等我们签了合同后就露出了嘴脸,那几箱子假币银行根本不会收,我们变成了债上加债,彻底没救了!”

    “所以大家都死了,你满意了吧?啊?”他看向藤原初夏,仿佛看见了向他索要二十万的小学校长,又好像是车祸而死的保险单主,或是欺骗他签下高利贷的混混们。

    谁知藤原初夏并没有被激怒,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那双眼睛中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与通透,像是不曾动摇的神明。

    “抱、抱歉。”上迁河面对着她不知为何从心底诞生出了一种恐惧,他转开脑袋继续说,“我不能死……我还有孩子和妈妈要养,所以没有跳。但被追债的日子不好过,我们一直搬家,直到搬到这里。”

    第六感告诉藤原初夏,关键的地方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住到这里后追债的就很少来了,妈妈说是因为‘晴荷神’的庇佑,我并不信神,但是……但是我妈妈很信,她只要身体能够活动,就会在家中供奉那座神像。我其实并不介意这件事,毕竟人老了都会想要有个精神寄托,只是唯一奇怪的是,她会让圭吾跟着她一起祭拜。”

    “所以圭吾也是‘晴荷神’的信徒吗?”

    “我不知道。”上迁河摇头,“我忙于找工作,没来得及顾家,一直都是阿静负责家里的事。”

    在资料上,名为上迁静的女子在孩子失踪后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离婚,在记录上她被上迁家以疏忽导致孩子丢失告上法院,独自一人净身出户。

    “孩子丢失那天是和母亲在一起吗?”

    “……应该是吧,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

    藤原初夏懒得和他掰扯,拿起刚刚护士递过来的收据晃了晃,“一共十五万,我想听实话。”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上迁河‘啐’了一口,“我只是有点记岔了而已,急什么。”

    “那天……那天阿静找到了一份兼职,去上班了,我妈那段时间身体不错,是她带圭吾——两人去了晴荷神社,晚上才回来。”

    “神社?”藤原初夏追问,“在哪?”

    “就在云目山上。”

    “不可能。”夏油杰反驳,“你母亲是在骗你。”

    “我妈怎么可能骗我!你有什么证据!”

    “因为晴荷神社在二十年前就被山洪被冲塌了,因为资金问题一直就没被修复,当地人都知道这件事。”夏油杰一字一顿地说,“你母亲到底带上迁圭吾去了哪里?!”

    闻言,上迁河面色煞白,他的嘴唇开开合合,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天晚上,圭吾起夜上厕所,一直就没再回来,是阿静夜里听见房门晃动的事情才发现的。”他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慌乱地解释道,“我第二天就报警了,但警察说时间不够,必须第二天才能立案。”

    “你的母亲对此有什么反应。”

    “反应?哦。我后来问我妈,那天在路上是不是惹上了人贩子,我妈说没有,后来她为了宽慰我,说圭吾被、被晴荷神接走了,去过好日子了,我想着说不定也是,一直让警方找人也不是办法,就只能先撤案了……”

    “哈?”五条悟把玩着墨镜,对他避重就轻的回答相当不满,“你这家伙,老妈一句没影的话就深信不疑,而妻子掏心掏肺地分析,日夜不分地找孩子,在你眼里都是假的吗?”

    “我也不想啊!因为根本就找不到!”上迁河辩解,“没有脚印,没有目击证人,就连失踪时间都只能靠夜里的声音来推断,而且这件事明明是阿静的问题,她只要陪着圭吾一起上厕所不就没事了吗?”

    没救了,这男人。

    藤原初夏背身翻了个白眼,身旁的五条悟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真是够了’的神情。

    这时,夏油杰开口了,“上迁圭吾是你的儿子,你肯定不会因为一句‘去过好日子’就放手,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事情。”

    他一把按住上迁河的脖子,把人带进角落,“你隐瞒了什么?”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总不能因为替我缴清医疗费就让我编造谎言吧?!”

    缴清医疗费?

    藤原初夏灵光一现,她拿起资料找到对应的文段,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在你儿子失踪后,高利贷上门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直到两年后,他们突然就消失了,你还清了欠款?”她继续猜测,“拖拖拉拉两年多,利息都翻了不知道几倍,你是如何集齐那么多钱的?”

    上迁河不说话了。

    藤原初夏向最差的方面猜测,“你的母亲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需要换肾,因此你时不时会和里面的医生接触,你儿子失踪同年你认识了一位名叫奥屋的医生,他一直负责医院移植器官的项目。”

    “……你卖掉了你的儿子。”

    藤原初夏把资料甩在他的脸上,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厌恶,“你和你的母亲瞒着妻子,合计卖掉了自己的孩子?你怎么敢?你们还配被称为人?”

    夏油杰倒吸一口气,他狠狠咬着牙,手下的力道也越发重,直到男人的脸变成猪肝色,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猛地松开手。

    “杰,我来。”五条悟也没开玩笑的心思了,他一拳揍在男人肚子上,让这家伙只能痛苦地躺在地上干呕。

    吐出胃里的酸水,上迁河擦擦嘴狡辩,“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把他送到更好的人家里而已!我也没有办法啊,我只是想救我妈妈而已!”

    “当时我母亲已经快六十岁了!她是高寿啊!”他目眦欲裂,“圭吾、圭吾还小,奥屋说不会立马动手的,他会好好多养几年,而且就算到了时间,也不过少几个器官而已,年轻人总是比老年人有气力,他一定能恢复的!”

    “那最后呢?你的孩子在哪?!”

    上迁河嗫嚅半晌,在五条悟的逼迫下,断断续续说出了上迁圭吾的下落。

    “……因为是整卖,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后面一直是我妈在和奥屋联系。”

    藤原初夏快速地深呼吸几次后才按耐住自己想杀人的情绪,不知道为何,最近因为灵力和咒力的使用程度,她的心态变化也越来越频繁了。

    “看来和神明咒灵一路没什么关系啊。”五条悟说,“倒是破了一桩器官贩卖案,警局里的人都是吃闲饭的吗?”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夏油杰接着问。

    “虽然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她露头看了眼急救室,发现护士正在门口呼唤上迁河的名字,她理了理头发,换上淡淡的笑容,“稍等一下,我再去问问他母亲。”

    藤原初夏总觉得其中有不合理的节点。

    如果真的是器官贩卖,晴荷神在里面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上迁河在提起晴荷神是眼中会有畏惧?奥屋长期贩卖器官也不可能不透风声,不然怎么吸引客户?资金、客流、交易场所都会是异常的关键点,而一旦有所纰漏‘窗’就不会对此毫无察觉。

    来到病房门前,藤原初夏对着护士笑得乖巧极了,随意几句话就哄得护士以为她是上迁家的亲戚,让她进去陪同。

    得益于之前的术式,上迁纪由惠醒得很早,医生都惊叹于她这么大年龄居然对麻药的抗性这么好,而这位老人只是虔诚地说了句‘晴荷神庇佑’。

    看见陌生少女阖上房门,上迁纪由惠想起医生告诉她有人替儿子清缴了医疗费,便将两者串联了起来,“晴荷神庇佑,谢谢你帮了我儿子,神明会赐福于每一位善良的孩子。”

    藤原初夏不以为然地勾起唇角,“——我不信伪神。”

    “伪……你、你说什么!大不敬!”上迁纪由惠的血压一瞬间飙升,一旁的电子仪器发出滴滴的声响。

    藤原初夏嫌吵,抬手唤出枚紫色勾玉,撑起一片短时结界。

    耳边的电子音效和门外医护人员的声音瞬间消失,一切在瞬间归于平静。

    “你在装什么?”黑发少女站在病房中央,唯一一扇窗户被拉上了一半窗帘,她就站在光与影中间,分界线从鼻梁斜切而过,她的左眼于光中是清透的紫罗兰,而右眼藏于阴影,像是窥视着猎物的猎手。

    “小姑娘你在说什么?老人家耳朵背,听不清。”

    “没必要拖时间。”她瞥了眼对方伸向报警器的手,“短时结界相当于精神空间,在其他人眼中我们只是在发呆。”

    “十六年前,你到底把上迁圭吾交给了谁。”

    上迁纪由惠沉默了,她察觉到对方并不是普通人后,苍老的面容顿时松垮了下去,刻意地笑容也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去调查陈年往事呢?明明我的家人现在都很幸福,虽然并不富裕,但好在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和阿河?”

    “幸福就是被自己儿子闷死吗?”藤原初夏嗤之以鼻,“还有,你的家人指的是谁?你和你儿子?上迁圭吾和宝井静在你们眼中都不算家人吗?为了还钱甚至愿意把孙子献给伪神,真是可悲。”

    “她们?她们怎么配成为我的家人!不过是贱人和贱种罢了。”上迁纪由惠咧开嘴,尖锐地嘲讽道,“那个女人在外面鬼混就应该知道会有怎样的惩罚,真可惜荷晴神不喜欢肮脏的成人,不然她应该和那个贱种一个下场。”

    意外之喜。

    果然善用信息差就是得到真相的有力途径。

    藤原初夏在心中给自己比了个拇指,她维持着趾高气昂的神态,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我看真正该受到惩罚的人应该是你吧?奥屋给你洗脑了吗?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信活人祭祀。”

    “这才不是洗脑!这是荷晴神赐下的荣光!”

    一把年纪的上迁纪由惠在说到荷晴神时神情亢奋,是典型的□□分子形象。

    “神明会带走有罪孽的恶人,然后赐予每一位信徒祝福。荷晴神是正统的八百万神明之一,而我们也是正统的信徒!我今日本该归于神明坐下,都怪你……都怪你打断了我的回归。”

    这个人和她的儿子一样无药可救了。

    藤原初夏眼中没有怜悯,她基本上推断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只需要让‘窗’再次调查确认就足够了。

    上迁纪由惠口中的‘荷晴神’不出意外是哪路的妖怪或邪神,喜欢吞噬幼童,当然也有可能是咒灵,但如果是咒灵的话最起码得定级为特级,这就不属于她能插手的范围了……而这群疯子信徒似乎是有一定的团体,组成了专门信仰邪神的教会,专门拐骗孩子用来活人祭祀。

    虽然不知道这和今年失踪案有什么关联,但能调查出一点线索也是很不错的进展。

    她解除结界,门外焦急的护士小姐猛把推开门,屋内乱作一团。

    而上迁纪由惠趁势往后一躺,做出一副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护士尖叫,她看向滴滴乱响的仪器,不明白刚刚抢救出来的人为什么看起来又要陷入病危。

    藤原初夏懒得解释,今天她的说话量有点超标,现在好像有点缺氧,急需阳光的新鲜的氧气。

    好在这位护士刚才是在收费台值班,知道是她垫付了医疗费,因此也没有急着直接上手抓人,只是满脸怨气地询问实情,“藤原小姐,你最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藤原初夏叹了口气,挑了重点说,“嗯,简单来讲,这位女士是某个邪教的成员,参加了至少一起杀人事件。”

    “原来如……此?诶?”

    藤原初夏按住想要逃离现场的上迁纪由惠,在她松弛的后颈一按,贴上一张定身符,让这位过于活力的老年人乖乖当个植物人,“警察一会就会过来了,你能先在这里看护吗?我好像有点低血糖。”

    “好、好的,护士台有备用葡萄糖,右拐就是。”

    脑袋还没转过来的白衣天使有些发怔,她低头看了看满脸狰狞却没办法起身老人,接着又看向门外逐渐消失的黑发少女,一时间陷入了人生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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