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抬头瞥了亦失哈一眼:“说。”

    “陛下想知道的京城二凶,已彻查出来,此二凶者,一为朱勇………”

    朱棣挑了挑眉,眼帘又垂下,看似平静,可他伸出长袖的手腕却爆出了青筋。

    “这第二嘛……是张軏。”

    朱棣又破防了:“朕不久之前才责罚过他们,好嘛,现在他们变本加厉,要上房揭瓦了。”

    “朕没有想到啊,子弟们居然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若是学去了郭得甘的一成,朕也算他们有本事了。”

    亦失哈缄默不言。

    朱棣接着冷笑道:“怎么只是二凶,没有那个张安世,不是说他们情同手足吗?”

    “这……二凶就是二凶,若是有张安世,那就是三凶了。”

    “什么二凶、三凶,不过是二害、三害而已,一群臭虫,臭味相投!”

    朱棣梳理得极好的长髯颤颤,不过他算是忍住了脾气,毕竟不久之前,才因为惩罚张軏而差点酿生大祸。

    亦失哈见陛下气得不轻,勉强笑了笑道:“陛下,倒还有一个好消息。”

    “报来。”

    “回禀陛下,关于陛下在坊间的传闻……已经有结果了。”

    朱棣一听到这个,喉结滚动,说实话……恶心!

    见朱棣不吱声,亦失哈小心地道:“锦衣卫缇骑细细的深入街巷查问之后……并不曾见有人提及此事。”

    “没有人提及?”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各处的坐探、缇骑,撒下无数的眼线,确实无人提及,陛下……”

    亦失哈绷着脸,他生怕这个时候自己笑出来,此时任何一个疑似带笑的表情,都可能引发误会。

    他正色道:“锦衣卫那边,绝不敢拿这样的事欺瞒陛下。”

    朱棣沉默了,他咀嚼了老半天,抬起虎目,凝视着亦失哈:“这是好消息?”

    “啊……这……陛下,奴婢以为……街头巷尾都无人提及……这应当算是……”

    朱棣将御案拍的震天响,骂骂咧咧道:“这算个驴球的好消息,街头巷尾都没人传,这就说明,说朕吃屎的是郭得甘,就是他造的谣。”

    亦失哈:“……”

    朱棣豁然而起,背着手,开始踱步。

    亦失哈道:“陛下,要不……将这郭得甘……”

    朱棣怒道:“人家这是在夸朕,夸朕大智大勇!你还想将人拿下?”

    “啊……这……”

    朱棣深吸一口气:“朕还能和一个少年郎计较?就因为他夸朕?”

    “对,陛下宽宏大量。”

    “宽宏个屁!”

    这下子把亦失哈整不会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似乎慢慢冷静了一些,亦失哈才不失时机地道:”要不,先查一查此子的身份。”

    朱棣道:“朕知道郭得甘不是他的本名,不必去查了。”

    亦失哈一愣:“陛下,只要顺藤摸瓜,这普天之下……”

    朱棣打断他:“大可不必,你不懂,此人……也算是立了一些功劳,不说其他,治好了张軏,在朕心里就是大功一件,这小子混账是混账了一些,可是本事却还是有的,朕若是现在查访到了他真正的身份,那朕来问问你,朕要不要赏赐?大丈夫在世,恩怨分明,岂有得了别人的恩惠,不赏赐的道理?”

    朱棣说罢又道:“可这小子年纪太轻了,不得不说,此人是个怪才,单单他能预测宝钞暴跌,就已非同龄人可比了。朕所思量的是,若是此时赏了他,他难免要恃宠而骄,这对少年人而言,不是好事。这少年还年轻,是块璞玉,不必急着雕琢。”

    亦失哈道:“陛下神鬼莫测,圣明之至。”

    可在这时,朱棣的脸还是抽了抽,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入他娘的,没想到这小子连造谣都是一把好手!”

    亦失哈:“……”

    朱棣坐下,此时又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取药来了。”

    朱棣惊诧:“就将药取回来了?来,给朕看看。”

    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一个瓷瓶奉上。

    朱棣把玩着瓷瓶,随即揭开瓶盖,轻轻嗅了一嗅……

    这味道……怪怪的。

    于是他皱眉道:“那郭得甘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说每次数滴,内服,一日三次。”

    朱棣颔首。

    亦失哈道:“陛下,这是新药,是否请御医们先来查验……”

    朱棣摇头:“这些御医……做官比做大夫强,学医的本事没有,可学怎么推卸职责就比谁的本领都强。”

    亦失哈道:“就算不请御医查验,也请陛下让奴婢先行试药。”

    朱棣道:“他郭得甘莫非还敢下毒?”

    说着,不想理会亦失哈。

    亦失哈却是扑通拜倒在地:“宫中已不再是当初的燕王府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恳请陛下从善如流。”

    朱棣看了一眼亦失哈,叹道:“那就试试吧。”

    亦失哈上前,轻轻取了瓷瓶,又让小宦官取来银勺,稍稍去了少许药,吞咽下去。

    于是没多久,朱棣摆驾大内,至徐皇后的寝殿。

    还未靠近寝殿,便听到里头的咳嗽声。

    外头值守的宦官纷纷来见礼。

    朱棣对一个老宦官道:“皇后今日还咳吗?”

    “是,入秋之后就越发厉害了,正午的时候低热,现在也没见好。”

    朱棣的虎目里闪过忧色,只点点头,随即跨入寝殿。

    徐皇后虽是将门之女,却是知书达理之人,她听到了动静,便想拼命忍住咳嗽,挣扎着坐起,勉强笑着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苦笑着上前,抓住她消瘦的双肩,一见她拼命忍着咳嗽的模样,这粗汉子也不禁露出怅然之色来:“哎呀,你起来做什么,你躺下……若想咳嗽,就咳出来,你与朕夫妻多年,何须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虽说久病多时,徐皇后努力地提起了几分精神气,道:“臣妾其实身子已好了些了,陛下不必挂心。”

    朱棣眼眶微红:“哪里好了?你到现今还如此要强。朕这一趟来,是给你寻了一味好药。”

    倒是这时候,徐皇后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拼命地咳嗽起来,于是朱棣忙抢过宦官端着的痰盂,送到徐皇后面前,一面轻抚徐皇后的腹背,希望她轻松一些。

    在一阵的咳嗽之后,徐皇后道:“陛下费心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徐皇后对此倒是不抱什么期望,毕竟这两年,陛下确实访过许多药来,只是这些药……大多没有什么效果。

    她面容温雅,柔声道:“许多事,都是天注定了的,陛下……就不必费心了。”

    朱棣唏嘘道:“什么天定,若是天定的,那么朕如何靖难,又如何进了南京城,定于一尊?此药试试吧。”

    徐皇后点头,不过很快便被频繁的咳嗽所取代,宦官取了巾帕来擦拭,朱棣瞥眼之间,却见那巾帕上染着血丝。

    朱棣假装没有看到,依旧笑着道:“这几日,太子、汉王、赵王他们没来探望你吗?”

    “已来过了,他们都是至孝的孩子。”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取此药,照着郭得甘说的方法用,速去准备。”

    亦失哈点头:“奴婢遵旨。”

    徐皇后对此当然是不抱任何期望的,不过似乎是不希望朱棣担心,因而强撑着点头,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

    朱棣宽慰几句,其实看徐皇后病成了这个样子,大抵也知道……这病不是所谓灵丹妙药能够治好的,因此心情更加沉重,说了一些闲话,便起身出了寝殿。

    到了寝殿门口,朱棣召来了徐皇后殿中的老宦官,道:“这几日,皇后的饮食如何?”

    “每日进米不过一两,其他的食物……多难以下咽。”

    朱棣道:“每日吃这些怎么能成?”

    “陛下,娘娘……这几日咳嗽更加剧烈了,尤其是夜间,夜里辗转难眠,更无胃口。”

    朱棣沉默了。

    他旋即抬头起来:“好好照料着,朕带来的药,药按方才交代的嘱咐,每日进用。”

    老宦官道:“喏。”

    朱棣这才背着手,疾步而去。

    他依旧还是龙行虎步,行走起来虎虎生风,身边宦官如云,前拥后簇。

    只不过那背影……却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和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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