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脸色惨然。

    他手中拿着一份公文,边惊慌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完啦……完啦……”

    刘观箭步上前,取了公文,只细细一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有多少库房被封了?”

    “都封了。”徐奇道:“一个不剩。”

    刘观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会这样的快,怎么会这样的快……成国公不是才刚走吗?”

    “是啊,怎么会这样快。”

    “有没有一种可能。”刘观道:“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徐奇:“……”

    徐奇沉思了片刻,却六神无主地道:“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刘观道:“这样的大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是什么,你可知道?”

    徐奇慌忙道:“愿闻其详。”

    刘观道:“能调用这么多的人手,而且能下此决心的人,依我看……可能……是张安世的布置和谋划。又或者……”

    刘观本还想说一个人,只是话到嘴边,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无法想象。

    徐奇道:“你的意思是……”

    “这就说明,张安世已抵达了江西,而且……一定是在某处操控,你们啊……人家都已到了眼皮子底下了,怎么这样的糊涂,竟然毫无知觉?”

    “这……这……”徐奇道:“若如此,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还有……现在封了府库,这不摆明着,要抢银子吗?这些银子,只怕有去无回,那些人肯放过咱们吗?”

    刘观来回踱步,他低着头道:“若是老夫,就会选择彻查一下,这张安世人等在何处,知己知彼,才有一线生机。”

    “那么依刘公看……”

    “不必看我。”刘观淡淡道:“老夫说的是,若是老夫遇到这样的事,会这样做。”

    徐奇愣愣地道:“刘公这是什么意思?”

    刘观死死地盯着徐奇,有点气不打一处的感觉,气恼地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问老夫什么意思?老夫乃礼部尚书,钦命来江西,不是和你们同流合污的贼子!你来问老夫是什么意思,老夫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

    徐奇:“……”

    刘观拂袖道:“哼,事到如今,已经无所遁形了,你还想和那些人厮混一起?”

    徐奇道:“刘公……这般……难道就不怕?”

    刘观大义凛然道:“我怕什么,今日你们若要杀人灭口,老夫总还算是忠臣,不为你们这些贼子所容,至少还了落一个朝廷的抚恤。到了这个地步,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徐奇心乱如麻,他脸色变幻不定,口里道:“许多事,刘公已经撇不清关系了。”

    刘观哈哈大笑起来,随即道:“撇清关系?谁说老夫和你们有关系?你真以为老夫与你们同流合污?实话告诉你,你们的罪证,我已让人连夜送回京城了,早在今日动手之前,就已经预备了一切,告发尔等,我刘观怎会和乱臣贼子沆瀣一气?”

    徐奇懵了:“什么……什么罪证……”

    “你们的一切关系,牵涉到此事的所有人,除此之外……”刘观咬牙切齿地道:“还有所有的金钱流向,甚至还包括了鄱阳湖的那些人……你以为老夫不知道?”

    刘观说着又大笑了几声,却是笑得更冷,不客气地看向刘观道:“老夫到了江西之后,确实和你们隐瞒了一些情况,而且也确实被你们裹挟着,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可是……将来朝廷自会明察,自始至终,朝廷会知道老夫没有在江西收取分文的贿赂!”

    “老夫在此,是忍辱负重,与尔等贼子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搜查出尔等所有的罪证,你们种种不法之事,我早已暗中整理造册,为的就是有一日,朝廷能够得知你们的真面目,铲除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徐奇猛地打了个寒颤,不可置信第看着刘观:“刘观,原来你竟还藏了一手?”

    刘观眼带轻蔑地看着他道:“你以为,你和你们那些人想拿老夫做你们的替罪羊,老夫会不知道?从一开始,你们这些人……便已处心积虑的谋划,只是此罪甚大,将来事发,必须得有一人来承担这个干系。你们料定了,老夫会主动请缨,便是指望着你们得利,而老夫去送死。”

    徐奇脸色骤变。

    刘观一脸不屑地大笑道:“可你们也不想想,我刘某人虽然贪婪,而且爱美色,也爱好酒,浑身都是臭毛病,可我刘观能从洪武活到永乐年间,且还能平步青云,真以为靠的只是运气吗?”

    徐奇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徐奇的脸色开始变得阴冷,他死死地盯着刘观,一双目光再不似方才慌慌张张的模样,反而带着几分锐利。

    “我知道的太多了。”刘观道:“来到这南昌府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所以早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这件事你们得逞,老夫自然默不作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还可以借此机会,跟着你们分一杯羹。”

    “而一旦事泄,你们真以为老夫会给你们顶罪?你错啦,老夫这些时日,早已做了诸多的安排,等朝廷彻查下来,厂卫开始给你们算账的时候,老夫早就清白了。届时,朝廷至多算我昏聩,却绝不会论到老夫乃是你们的同党。”

    “刘公……这番话……你似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徐奇慢条斯理地道。

    徐奇已一改方才的慌张,反而变得格外的冷静。

    只是粗重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显然,徐奇的心很乱。

    “这不是最坏的打算,而是在当下,老夫最好的结果。”刘观也十分平静,不喜不怒。

    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可能平时平平无奇,可到了关键时刻,思维却是格外的清晰,气度异常的自若。

    一个人能混到刘观这样地步的人,可能平日检验不出他的成色,可到了此等大难临头的时刻,刘观的表现,一定是远超常人的。

    他只微微一笑道:“不,这是最好的打算,现在东窗事发,大难临头,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善了,老夫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恼羞成怒,立即杀死老夫,如此一来,老夫就算真正的忍辱负重,被乱党诛杀了!”

    “我乃礼部尚书,只要这么一死,即便不能得到配享太庙的待遇,却也足以让我的儿孙们受益无穷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囚禁我,可囚禁我……等到厂卫的人一到,将我营救出来,我虽无功,可是有些事,是可以向朝廷和陛下说清楚的,至少不至和你们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总而言之……你们所有的东西,都已呈送有司了,老夫检举有功,自然不是和你们这样的人为伍。”

    徐奇沉默了,接着微微低垂着,像是思索着什么。

    半响后,他突然抬眼看着刘观道:“告辞。”

    “怎么,不杀老夫?”刘观笑了笑道:“即便不杀,也不敢囚禁吗?”

    徐奇没吭声。

    刘观道:“若是你们不囚禁,那么,我这便回京……”

    说罢,他一副要动身的样子。

    徐奇喉结滚动,脸色越来越严厉,他颤着脸,终于艰难地道:“刘公何至逼迫至此。”

    刘观道:“汉贼不两立,时至今日,尔等魑魅魍魉已是无所遁形,老夫还能如何?”

    徐奇咬了咬牙,大呼一声:“刘观,你别想走出这里……”

    说罢,匆匆而去,外头早有一队人马候命。

    徐奇道:“拿下这刘观,不可让他走了,这老贼奸猾无比,定要小心拘管。”

    说罢,便匆匆而去。

    …………

    刘观安心了。

    他舒服地躺在自己的行辕里,他这行辕已被围住,随行的一个护卫,刘观让此人出去,结果……却与外头的人发生了争执,那护卫直接被一刀砍了胳膊,嗷嗷叫的被人抬了进来。

    随行的属吏们,已是慌乱成了一团。

    可只有刘观,却觉得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奏疏,还是送得太晚了一些,若是早个十天半个月送出去,还可说是揭发检举有功。

    可偏偏他前脚送出去,朝廷后脚就有了动作,这难免会让人疑心他只是临阵倒戈,到时……依旧还是逃不脱罪责。

    可现在不同了,方才他激怒徐奇,甚至不断地暗示,他早已密报了有司,本质上……其实就是要让徐奇和徐奇背后的人做出这些锦衣卫可能就是他刘观招惹来的误判。

    一旦有了这个误判,那么徐奇那些人,自然视他为仇敌。

    也必然对他采取措施。

    如此一来,他便算是清白了,他毕竟是礼部尚书,对方现在应该还不至杀害他,所以……他刘观只要在此,被他们囚禁起来,等到朝廷的人马抵达,他便可被解救出来。

    当然……这是一步险棋,谁也无法确保,有人狗急跳墙,想要杀死他泄愤。

    刘观却是有准备的,因为在他看来,即便死在徐奇等人手里,好歹也算是为国尽忠。

    总比视为逆党,抄家灭族要好。

    无论如何,他刘观虽是小错不断,可大节不亏。

    想明白了所有的关键问题,刘观心情轻松愉悦,这也多亏了自己激怒了徐奇,又使他们做出了误判,否则,他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安然落座,自书架上取出他最爱看的书,细细品读。

    此书为《春秋》,与其他枯燥的经义文章相比,它最让刘观欣赏的就是里头有着诸多精彩的小故事。

    混了一辈子,谁爱看那些说教的文章谁去看,刘观早就过了靠什么圣人大道理教做人的年纪了,只想看看故事,愉悦身心。

    …………

    另一头的徐奇,火速地来到了一处宅邸。

    他脚步有些晃荡,神情带着说不清的忧虑。

    走进了这宅邸,穿堂入室之后,徐奇来到一处厅堂。

    他脸色苍白地对着坐在这厅堂主位上的人道:“恩师……可听说了……外头发生的事吗?”

    “听说过。”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头发已经灰白的老人。

    此时,老人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着徐奇道:“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徐奇神色郁郁地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老人道:“无妨,礼部尚书……”

    “恩师,刘观……刘观此贼……早已暗中勾结了厂卫,学生猜测的不错的话,可能这厂卫就是他引来的。”

    “是吗?”这老人脸色微变,他猛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道:“这样说来,倒是我们失算了。”

    “不错,本以为真到了穷途末路,可以拿他来抵罪,将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可学生也是方才才得知,刘观他……”

    老人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要出大事了。”

    “恩师……”

    老人这时微微张开了眼睛,却是眯着眼睛,像是细思着什么,口里道:“这件事,有蹊跷。”

    徐奇只目光炯炯地看着老人,道:“还请恩师示下。”

    老人道:“这么多的人马,如此周密的计划,背后执行的人,一定不简单。”

    徐奇便道:“学生猜测的可能是那张安世……”

    “此等酷吏……”老人不屑地道:“邀宠于宫中,却恰恰是最可怕的。因为这等人为了立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恩师教训的是。”

    老人道:“老夫若是猜测的不错,张安世极可能就在江西。”

    “啊……”

    “如若不然不可能布置的如此周密,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结果。”

    “那么……学生想办法……去让人搜查一下……”

    老人摇头道:“此人一定不会在南昌府,南昌府这儿……耳目太多,他张安世一定不会选择在此,太招摇了。可也不会在过于偏僻的地方,因为他也要放出许多的耳目,要布置人手,要随时传达命令,若是在过于偏僻之地,这消息可能就不灵通了。”

    说到这里,老人驻足,轻皱眉头,沉吟片刻,才接着道:“思来想去,可能就在九江府城,九江府城乃通衢之地,可以迅速的传达消息,随时的掌握最新的动向。与此同时,又远离了南昌,不至让人生疑。”

    “可是……这么多的人手,若是没有官吏配合他们,这事……只怕也办不成…九江知府牵涉甚深,理应不至……”

    老人沉吟着,良久道:“府城所在的德化县县令,此人如何?”

    “此人不过是迂腐书生……”

    老人眼里掠过了一丝冷色:“这就有可能了,若是老夫猜测得不错的话,张安世这些人,就藏匿在德化县县衙……”

    徐奇大惊:“那该如何?”

    老人叹了口气,道:“最近不总是闹贼吗?这鄱阳湖的水匪,闹得越发的厉害了,官府进剿了这么久,也徒劳无功,老夫若是记得不错,这水匪聚众万人,猖獗无比,是吗?”

    徐奇猛然想到了什么,略带几分惊慌地微微张目看着老人道:“恩师的意思是……”

    老人道:“没什么意思……城内有我们的人,城外有贼,若是里应外合,贼子洗劫杀戮一番,会是什么结果?”

    徐奇听罢,整个人战战兢兢起来。

    老人道:“你怕啦?”

    徐奇道:“恩师是不是……现在……要让学生做替罪羊了。”

    老人平静地看着他,却是上前,和颜悦色地道:“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能有什么办法?若是继续查下去,不知多少人要头要落地。可若只是遭贼,你这个布政使,当然罪无可赦,可你放心,会有人照料你的家人的。到时,自有人安排他们易名改姓,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是恩师应该知道,张安世这些人若是死在了德化县,学生……学生必受千刀万剐之刑。”

    老人道:“难道他不死,你就不遭千刀万剐吗?你是布政使,逃不掉的。可是老夫,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却从一开始,就和这件事没有任何的瓜葛,铁路是朝廷要修的,章程是你拟的,银子也是你们花的,是也不是?你啊……这个时候不能光顾着想着自己,要想一想你的孩子,想一想你刚出生的孙儿……”

    徐奇脸色惨然,如遭雷击一般,身子像是摇摇欲坠。

    老人又道:“你放心,京城那边,老夫会交涉好,诸公若是得知这里发生的事,怕也急得很。除此之外,我这便命人去接上你的家人,先暂时安顿。”

    “至于江西这边的诸公……此时怕也会有人慌乱,得让大家伙儿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糟糕,才能让大家安心的过日子……”

    “好啦,你去吧。”

    徐奇抬头,死死地看着老人。

    最后双眸红了,嘶哑着声音道:“恩师……为何是我……”

    老人道:“本来这个人乃是刘观,可惜这贼过于奸猾,最终也只好苦一苦你了。”

    老人叹了口气道:“可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官,老夫是民,老夫一介草民,难道能顶替你吗?且去,且去吧,多想一想你的儿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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