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营开拔,不久便抵达了羽林左卫的大营。



    此大营就在紫禁城的瓮城驻扎,与皇城几乎是一墙之隔。



    而这里,朱高炽再熟悉不过了,朱棣平日里,也会经常来此,毕竟是行伍出身,而这里又是距离宫中最近的军营。



    只是如今,到达这里的时候,却别有一番风味。



    朱高炽不明白,接下来自己的职责是啥。



    不过他现在也渐渐地收了心。



    人在军营中,有些情感就会慢慢地麻木和迟钝。



    而且看起来……张安世的方法也似有效果,他虽然依旧壮硕,却明显地清瘦了……



    倒也不是他变得瘦弱,而是好像身上的肉开始收缩紧绷了一样,至少体型上看,不再是从前那变态一般的臃肿。



    进入了营房,今日暂停操练,不过所有人在自己的营房内,却不允许喧哗和外出。



    模范营里的军纪森严,任何命令,都不能打半分的折扣。



    朱高炽却不禁在心里想,怎的好端端的在此卫戍,外头发生了什么?



    短短数月,外间好像过去了数年,以至于对朱高炽而言,就像是过去了许多岁月一般。



    不过校尉们却显得激动,枯燥的操练毕竟难熬,如今卫戍,反而让他们生出了憧憬之心。



    次日拂晓,晨光刚刚洒落大地。



    张安世预备动身,王府内已是掌灯。



    此时,张家的两个小子,小的才五岁,而大的已有七岁了。



    长子张长生,已被人从暖呵呵的被窝里拎了出来,开始了一日的晨课。



    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却不得不乖乖地开始诵读着诗书。



    当然,张安世是不可能教他去读什么四书的,不过却要求他能背诵唐宋诗词,还让人教授他识文断字,再之后,便是学习算数,同时,准许有人教授他百科。



    所谓的百科,大抵就是张安世让人编纂的《十万个为什么》,里头涉及到了许多军事、物理和化学的小知识,都很粗浅,不过这样的小故事,却又往往能够引起人们对大自然的好奇心。



    当然,这种百科书,并不止于此,其中还有海外的各种风土人情,也有一些历史上的小故事,总而言之,包罗万象,可与此同时,却绝不精深。



    在张安世看来,这个年纪的孩子,此时恰恰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似这样寓教于乐的百科,是很容易让孩子们对某一些事物产生浓厚兴趣的。



    现在,他们尚在产生兴趣的阶段,教授过难的知识,反而拔苗助长。



    可即便唐诗宋词的背诵,还有每日的体操,以及百科和算数的学习,也几乎将张长生足足大半天的时间塞满了。



    等到了八岁,等这些大抵都已进入门径的时候,张安世甚至觉得应该让这个家伙进入学堂里读书。最好的官校学堂的附属小学堂,那地方学规森严,正好治一治这个小子,何况这样年纪的孩子,还没有生出上下尊卑的观念,恰好是最以平等目光待人的时期,这对张长生的性子磨砺大有裨益。



    作为父亲,张安世平日虽然忙碌,可对儿子的成长也算是尽心安排,在养育孩子这事上,虽做不到事事亲力亲为,却也是用心的。



    此时,张长生在书斋里高声背诵诗词。



    而张安世则在这郎朗的读书声中出了寝殿,他已穿戴一新,一身簇新的蟒袍,前往前殿。



    陛下因为要观看鞑靼、瓦剌、朵颜三部博克,所以设宴的位置,就不可能在宫中,而是选在了羽林卫的大营,张安世需提前至羽林卫布置。



    等到他抵达羽林卫,三兄弟便来了。



    张安世劈头盖脸就道:“你们把我姐夫咋了?”



    朱勇:“……”



    张:“……”



    丘松:“???”



    张安世不等他们吭声,便又道:“人在何处?哎呀……我心疼姐夫。”



    朱勇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营房里。”



    张安世听罢,立即又道:“没缺胳膊少腿吧?”



    “没……没有……”朱勇很庆幸,幸亏自己是以诚待人。



    如若不然,得罪了太子,还得罪了大哥,那还有好日子?



    张则是眼睛一亮,忍不住对张安世这个大哥又多了几分钦佩。



    真不愧是大哥啊!永远都是这样足智多谋,鸡蛋永远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咱们操练太子,他就心疼姐夫,等将来太子登基,要找俺们算账的时候,大哥便可赦无罪,到时有大哥在,又可设法营救,亦或者照顾俺们的妻儿老小。



    张安世道:“领我去。”



    见不到人,张安世还是不放心的。



    只是当张安世急匆匆地去见到了朱高炽的时候,眼前似是一花。



    “姐……姐夫……”张安世有点不确定。



    眼前的朱高炽,面色黝黑,人很精壮,早和数月之前的太子,判若两人。



    这并非是五官产生了变化,而是整个人,好像都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细细看来……这神韵……竟像陛下。



    不错,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膀大腰圆,再加上慢慢失去了赘肉之后的五官,竟和陛下竟是如此之像。



    可从前,却为何一丁点也不像呢?



    可见这不是陛下的基因问题,纯粹是肥胖所致。



    “你还晓得来?”朱高炽摇摇头,对这个内弟多少有点埋怨。



    此时想骂张安世,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吞咽了回去:“你阿姐和朱瞻基可好?”



    “好的很。”张安世道:“阿姐无一日不在想念姐夫,眼睛要哭瞎了……”



    接着压低了声音:“其他人怎么样,我便不知了。对啦,姐夫,来,让人取秤来,称一称。”



    古人称重,尤其是称朱高炽这样的大家伙,采用的却是曹冲称象之法。



    所以颇耽误了一些功夫,等最后结论得出时,张安世惊喜地道:“二百三十斤,啧啧……少了七十斤……”



    对于这个数目,张安世还是很满意的。



    朱高炽则是呐呐地道:“本宫倒没觉得自己瘦了。”



    “两百三十斤,也不算少了。”张安世说着,轻轻地捏了捏朱高炽的胳膊,道:“这肉结实得可怕,肚腩也不小,不过……姐夫看上去,好像……好像……”



    “好像……”



    “好像与陛下一般无二。”



    “不要拿父皇取笑。”朱高炽眼一瞪,板起脸来道:“这是大不敬。”



    张安世看着朱高炽这个表情,更觉得像了,乐呵呵地道:“姐夫,这伱就有所不知了,若我说姐夫与陛下毫不相干,那才叫大不敬呢。”



    朱高炽:“……”



    好吧,这话无从反驳,你赢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高炽才道:“本宫何时可以回去?”



    “随时都可以。”张安世一脸情真意切地道:“咱们模范营,又不是贼窝,谁敢拦得住姐夫?只要姐夫愿意便可,随时来去自如。”



    朱高炽道:“既如此,那么本宫这便离营。”



    “好,好,好。”张安世见卓有成效,此时的心情是笑开了花。



    若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莫说陛下,即便他阿姐那边也无法交代。



    他一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而后给了朱勇一个眼色。



    朱勇顿时意会,气定神闲地道:“队中校尉听令。”



    这营房里的校尉们纷纷站定,齐声喝道:“在。”



    朱勇道:“该队缺勤一人,现在起,本月……”



    朱高炽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地立即道:“罢了,本宫再住几日。”



    朱勇为难地道:“殿下,这不好吧,您是大佛,咱们庙小……”



    朱高炽是个仁慈的人,何况这些校尉这数月来,一直都照料着他,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有此进步,身体也不可能打熬得这样快。



    现在因他的缘故,而让其他人受罚,他心中不忍。



    至于干涉模范营的事,朱高炽是不会干的。



    他很清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反正他对这里已渐渐地适应,多呆几日,也没有什么妨碍。



    “姐夫……”张安世道:“怎么好端端的……”



    朱高炽道:“你这小子……”狠狠拍了拍张安世的肩。



    而后,朱高炽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微笑,道:“本宫是万万没想到,本宫也有精气十足的今日!”



    这一句,自是大大的夸奖。



    知道自己身体好坏的人,永远都是自己。从前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因为身体超重而步履蹒跚,每日都是无精打采,总觉得浑身都是不适的日子,朱高炽自己再清楚不过,这已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有宦官来,道:“陛下驾到,陛下的圣驾要来了。”



    张安世不敢怠慢,跟朱高炽无声地打了个招呼,转头便对朱勇道:“我去迎驾,你在此布置。”



    说着,张安世拔腿便走。



    圣驾抵达大营,随来的有百官,也有各国的使节。



    酒宴早已预备妥当了。



    是在一处大营帐进行的。



    朱棣下了步撵,便领着众臣至大帐。



    在这大帐外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朱棣的视线扫过,其中一人,令朱棣的目光稍稍地停顿。



    他忍不住轻挑眉头,这个校尉看着有一丁点的面熟啊。



    不过到底是谁,他一时想不起来。



    只是朱棣并不在乎这些细节,只觉得这个人……有些像自己的次子朱高煦。



    当然,朱高煦又怎会出现在此呢?



    他随即莞尔一笑,便收回了视线,相像之人,多的是。



    等他至大帐中升座,近臣与瓦剌汗、鞑靼汗、朵颜汗纷纷列席。



    无数的美味佳肴,自是呈上。



    明朝的皇帝,可能是因为太祖朱元璋的缘故,所以膳食都十分的油腻。



    譬如这个时候的朱棣,供奉他的御膳,按照规格,往往是按酒四品,焚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猪肉撺白汤,饭用鹅,鸡三只,羊肉五斤,猪肉五斤,白粳米二斗,茶食九斤,香油饼九十片,砂糖八两,赤豆一升,雪梨鲜菱并二十斤。



    基本上,都是大鱼大肉,肥腻无比。



    若是皇帝设宴,膳食便又要增添,如胡椒醋鲜虾、火贲羊头蹄、羊肚盘、粗腰子、蒸鲜鱼、丝鹅粉汤等等。



    这些膳食,看上去玲琅满目,色香俱全。



    不过张安世,却是从来不吃的。



    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御厨和御医一样,都是世袭的。



    一个厨子做菜做的好,在太祖年间入了宫,那么他儿子是御厨,孙子也是御厨。



    因而,一般宫中的膳食,贵人们都吃不惯,往往会增设内膳房,让擅长烹饪的宦官,做一些拿手的小菜吃。



    所以朱棣落座,随口尝了一块羊肉,其余之人,也都干笑着动筷子。



    张安世就是连装都懒得多装了,空着筷子塞进嘴里抿了一口,便算是尽了意思。



    此时,朱棣道:“交各部的博克武士来。”



    不多时,便有六人入帐,六人都颇为壮实,而后行了礼。



    朱棣看着此六人,颔首道:“不错,不错,是好汉子,尔六人博克给朕看,且看谁拔头筹。”



    六人便看向自己的首领,而后点头,一一退出了大帐。



    大帐之外,帐帘卷起,紧接着,便是六个武士,捉对开始摔跤起来。



    朱棣则取温酒细品,众臣则露出愉快之色,三个蒙古汗,自也说了一些吉祥的话。



    只是他们的心思,却都在帐外。



    朱棣对摔跤颇感兴趣,当初驻扎在北平的燕王卫也有类似的搏戏,看着帐外的武士彼此之间角力,便放下了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



    这六个武士,自是精挑细选,说是摔跤,不如说是自由搏击,在击败了自己的对手之后,便又重新捉对厮杀。



    一时之间,紧张的气氛便渐渐生了。



    尤其是到了后头,搏斗越发的白热化,那瓦剌的武士,气力极大,连摔翻了两个对手,获得了满堂喝彩。



    到了最后的时候,这瓦剌武士终于将最后一人掀翻,那人呃啊一声……整个人重重的摔下。



    “好。”朱棣显的格外的激动,他站起来:“此真汉子也。”



    瓦剌汗顿时满面笑容,激动的道:“皇帝陛下,此乃我部的勇士乌日格。”



    朱棣道:“叫进来,赐他酒肉。”



    对朱棣而言,叫这些人来博克,既源于自己对摔跤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是彰显诸部对他臣服的昭示。



    这叫乌日格的人进来,拜下,朱棣让人取肉一斤。



    他直接拿手抓着,当着君臣们的面大快朵颐。



    朱棣道:“来人,赐他金带和金银。”



    乌日格似乎晓得一些汉话,结结巴巴地用汉话回答:“陛下的恩赐,下臣感激,我素知大明最擅火器,就不知这博克,大明可有勇士,或可较量一二。”



    瓦剌人常年在大漠之中游牧,不擅辞令。



    可能是因为此人大胜,不免生出骄傲之心,此时想让皇帝看看他瓦剌武士的厉害,便希望再来几个对手,好一展身手。



    却殊不知,这一句话,却令大帐中气氛一下子凝固下来。



    那瓦剌汗不禁惶恐起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请罪。



    三部之间相互博克,在朱棣面前搏杀,若是胜了,这大明皇帝自然龙心大悦。



    可挑衅汉人,却有另一层意思。现在瓦剌汗只等着和大明缔结更好的商约,做他的二手贩子呢,这乌日格的话,若是别有用心的去理解,大可以认为这是瓦剌想要挑衅大明。



    朱棣面上似笑非笑,他看着乌日格。



    此时自然是要答应的,因为没有不应之理。



    可问题就在于……教谁去好,这才可以确保有必胜的把握。



    毕竟一旦输了,面上就怕是不好看了。



    就在此时,张安世站了起来,道:“陛下,臣从模范营中随便挑选一人,和他玩玩。”



    朱棣颔首。



    张安世便朝宦官道:“去告诉朱勇,选一人来。”



    宦官便匆匆而去。



    朱勇一直在帐外头候着呢,方才见这摔跤,早看得热血沸腾。



    宦官道:“郡王殿下有军令,教朱将军挑选一人,陪他们玩玩。”



    “要挑谁,为何不明说?”



    宦官一时也不好回应,只好用张安世的原话道:“殿下的意思是……随便挑选一个……即可。”



    其实宦官已算是暗示了。



    之所以要随便挑选,其实就是殿下那边需举重若轻,表示我大明的勇士应有尽有,随便拿出一个,也不好小看。



    可朱将军,这摔跤可涉及到了陛下的脸面,你可要慎之又慎啊。



    只是朱勇听到大哥这话,下意识地与身边的张、丘松一齐看向了朱高炽。



    在他们看来,在大哥眼里,这所谓瓦剌武士,屁都不是,那就挑一个弱一点的陪他玩一玩,若是挑了精锐出来,反而显得咱们模范营没本事。



    丘松便朝朱高炽努努嘴:“你去,将他摔翻。”



    朱高炽:“……”



    朱勇和张对视一眼,他们没做声,这等事,让丘松去干就好了。



    邱松看朱高炽不动,催促道:“快去。”



    朱高炽看着一丝不苟的丘松,在短暂的懵逼后,或许是在营中早已习惯的缘故,竟是条件反射一般,解下自己的甲胄,卸下腰间的佩刀,而后活动了一下胳膊,便慢悠悠地走出自己的岗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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