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萧家大宅里,聂荣儿无所事事地闲逛着。
今日本来是萧老太爷的寿辰,所以聂荣儿早早的就随父母来祝寿。可中午的时候萧家却出了什么事情似的,突然送走了所有的客人,还把许多没有准备来的萧家族人也一起叫到了大宅。
她穿过不认识的厅堂走到了一个院子门口,小心观察着站在廊下的下人的反应。
没有人理她,她迈步踏进了院里。
萧家太大了,不管来多少次她都记不住地方。这些下人也从来不会给她带路,问路也是爱搭不理的,只有在她进不能进的地方的时候才会拦她。
虽然自己流着萧家的血,但是不姓萧,这些人就一律当她不存在。
一个姓氏而已,真的有这么重要么。她不明白,但也无所谓。
廊亭步道,十步一景,好生漂亮。
萧家气氛不对,她有些不安。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从气氛压抑的前厅偷偷溜出来逛逛。她蹑手蹑脚的一边走着一边左顾右盼,在走廊转角差点撞到一个人。
几乎已经撞到了,但是对方反应很快地避开了,还迅速地扶住了吓了一跳的女孩。
“你是谁?”对方是个男子,好像是知礼数的,迅速的松开了扶着她肩膀的手。
对方很高,她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抬头去看对方的脸,只看到那人穿着黑色的长衫,衣服上用深紫色的线绣了花纹。
“我是聂荣儿。”
“你不是萧家人?”
“我是随母亲来祝寿的…”
还好不是混进来的敌人,也确实不会武功的样子。唐晋放松了警惕,自上而下打量面前的女孩。
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唐晋心想。
“我,我可以走了么?”
“姑娘。在下唐晋,巴蜀唐门人。方才冲撞了姑娘,实在抱歉。”唐晋拱手施礼。
“哦…”聂荣儿小声应了一句,有些局促的看了眼唐晋背后的走廊。男女授受不亲,她只想赶紧离开。
“姑娘莫急。你为何在此处?”
“不可以么?那我回去…”聂荣儿只当这里是不能进的地方,但是下人没有告诉她,说罢转身就要走。
“没有,在下并非此意。只是有些好奇。”
“我在…闲逛。”聂荣儿稍微有些脸红了,极小声的回答。
虽然不知对方是谁,但她隐约知道这种时候在宅子里闲逛是不好的,所以害怕被责怪。
“这……萧家有事,你一个外姓人应当早早离开才是,为何留在的萧宅?”
“我母亲是萧家人…她说留在萧宅安全。”
“胡闹。”唐晋皱了眉头。有人要针对萧家不知道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一个外姓人,离得远远的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跑到萧宅只会更危险。
“萧宅危险,姑娘速速离开才好。”
“不,不行。你是谁呀。”
“在下可以护卫你离开。”
“我父母还在正厅呢…”
“那就同他们一起离开。”
聂荣儿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只觉得面前的人是个怪人,不再理他,小步退着想要逃走。
唐晋心中无奈,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形势危急,姑娘务必慎重考虑。”
“公子莫要逾矩。”聂荣儿被吓得够呛,涨红了脸,声音终于大了几分。
“师哥!师哥!…”另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少年从远处走来,喊到一半看见自己的师哥在走廊另一边抓着一个姑娘不放,脸上一本正经,眼里已是款款深情。
好你个假正经的东西。少年乐了,低头捡起走廊外的一个小土块,用力扔了过去。
唐门弟子极擅暗器,随手扔的土块也能百发百中。可唐晋也是唐门人,早早的感觉到了冲着自己脑门来的那股劲风,身子一斜,漂亮的躲了过去,然后直过身来,转头便骂:“小兔崽子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小心我回去找大师姐告状!”
“你胡说什么,什么大师姐…”
聂荣儿趁着唐晋说话的功夫才终于抽回了手。用袖子遮着自己微红的脸和眼角的一点点泪水,缩着脑袋,小步却迅速的的离开了。
唐晋看着聂荣儿可怜兮兮的背影,好笑又好气,冲着另一边的少年喊:“你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关心则乱,不怪人家姑娘害怕。幸好自己受命护卫萧宅,真要有什么事也能帮着点。唐晋心想。
晚上聂荣儿和父母一起留宿在萧家。睡前她在想,今天是个有点倒霉的日子,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坏人。
直到她半夜被人在慌乱中叫醒,看见父母都面如死灰。
她急急换好了衣服,跟着父母出门,看见整个萧家变成了一片火海。
火光冲天。
宅院外嘈杂不堪,喊杀身不断。
萧家的私兵不少,组织起了一些抵抗,但还是有一些士兵冲进了宅子里,大肆杀戮。他们不论老少妇孺,也不论萧家人还是仆从,见一个杀一个。在灼人的火光和焦炭的气味里,骂声,哭声,求救声,兵卒渗人的笑声不绝。
好一幅地狱似的光景,好一个鸡犬不留。
聂荣儿跟在父母身后,在兵乱之中小心朝着宅院里的一处密道走去。她母亲萧晴虽一介妇道,但毕竟曾是世家的子女,也还算镇定。
萧宅里逃生的密道众多,大大小小十数个。此时知道密道的不知道密道的都乱作一团,到处乱窜。
聂荣儿的母亲萧晴虽然年轻的时候不顾家里人反对,不惜和父母断绝关系嫁给了聂致远,一个一穷二白的江湖游医,但她毕竟还是曾经受萧老太爷萧隆疼爱的小孙女。
她也知晓一条萧家的密道,而且是萧家家主才能用的密道。
此时萧家大宅已经成了人间炼狱的,他们一家三口都不会武功,只能避开乱窜的兵卒小心翼翼地移动。
“阿娘,怎么了到底?”聂荣儿有些害怕。她虽有世家血脉,但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不知道。瞧着那些冲杀进来的兵卒的模样,好像是金陵城直属的府兵。”
“府兵?可是萧家不是……”
作为天下第一高门,萧家在金陵城手眼通天。江南一地距离长安太远,皇帝有心去也鞭长莫及,以至于金陵城周边的行政,军事,田地税收,甚至是官员任命萧家都能轻易把控。
如今金陵城的府兵又怎么会打到萧家来。
“今日议事时说,皇帝有意除掉萧家,并已经在长安秘密拘禁了萧家宰相萧灵和。虽然萧家没能找到传出消息的人,但这样看来,这事恐怕是真的。”
“提前有风声了?”
“嗯。”萧晴点头。“谁能想到对方的动作竟然这样快,看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故意泄露出风声,或许是想将萧家人一网打尽吧。”
聂荣儿听着害怕,看了眼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
她父亲聂致远此时格外沉默,脸色很差,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到一半,一个穿着萧家侍卫衣服的中年人越过已经着火的屋顶跳到了他们身边。萧晴看见来人,眼睛一亮。
“秦穆!”
那中年人是萧家的护卫首领,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高手,长年护卫在萧隆身边。然而他此时已经受了重伤,气息紊乱,胸口,背后,手臂上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渗的半个衣服都已经是深红色,十分骇人。
“萧小姐,老爷让我来保护你离开。”
尽管受了如此重的伤,秦穆却只是隐约皱着眉头,说话声音也稳稳的。但他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怕让自己眼前的人不安。
聂荣儿和他父亲都懂医术。那人身上的伤如果不及时处理,武功再高强也活不过今晚。
她有些焦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聂父明白自己女儿的意思,但只是深深地回望她,然后摇了摇头。
“到底发生什么了?那些萧宅的护卫呢?那些正派的武林中人呢?”
“皇帝密旨,指萧氏谋反,诛三族,抄没家财。金陵城接旨后太守亲自带兵围攻萧宅。那些武林人士瞧见地方是朝廷的军队,哪里敢帮我们,早就跑了!”
“怎么可能?爷爷他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么?”
“没有。而且今夜子时开始萧家所有的探子和眼线都联络不上了。恐怕,是那位的手笔。”
“武后……”萧晴听着心里泛凉。
这些年她虽不怎么回萧宅,但武后在朝堂之上对把持朝政的老臣所做的事她多少听过一些。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个女人会把心思打到萧氏身上。
萧晴脚步更快,快步朝着记忆中的密道赶去。
“爷爷他怎么样了?”
萧晴的爷爷是萧家此任家主,年已过七十了。秦穆本是萧老爷子身边的护卫,如果萧老爷子没有安全离开,他不可能赶到自己身边。
秦穆边快步走着边摇头:“老爷已被贼人所害。”
方才他就是在众人围攻下保护萧隆才受了这么重的伤,萧老爷子知道对方绝不会放过自己,便干脆让秦穆离开去保护萧晴。
“是么…”萧晴眼中凄然。虽然有许多人都已经不再认她是萧家子女,但是唯有萧老爷子还一直挂念着她,直到最后。
“那其他人如何了,我父母,还有兄长。”
秦穆还是摇了摇头,沉默不语,想了想又说。
“萧家的几条密道都已经被启用,但密道中多有埋伏,敌人准备的很充分。”
聂荣儿听得不安,靠在父亲身边,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那也没办法,快走。”
聂致远知道女儿害怕,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说:“没事的荣儿,没事的。”
一路上虽然有一些兵卒拦路,但是秦穆一掌一个,收拾得极快。几人走得算是顺利。
萧晴要去的密道在一口枯井中,这口井在一个寻常但是偏僻的院落里,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实则这院落和井口的位置都暗合数理,隐藏的极为精巧。若是没有人带着走过一遍,寻常人对着地图也难寻见此处院落,更别说密道的入口了。
秦穆在井口用打水的木桶把他们一家三口轮流放到了井底,然后一跃而下。这条密道连他都不知道,只能在狭窄黑暗的井底等待萧晴寻找入口。
萧晴在阴冷肮脏的石壁上摸索了许久,终于摸到了记忆中的图案,双手一齐用力,一阵声响后,井底的石壁上开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口,一阵阴冷且带着浓重灰尘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秦穆没着急进去,而是贴在入口听了一会,说:“应该没有人。”
“好,那我们快走。”萧晴说着,躬身钻进了通道里。
密道里更加狭窄,勉强有一人高,也只够两三人并肩通过。他们刚进去,密道的入口就自动关上,于是里面更加的黑了,几个人辨别方向都有困难,只好让秦穆走在最前面带路。
黑暗中,聂致远轻搂着女儿,淡淡地说:“荣儿,你爷爷奶奶在洛阳城。如果爹娘有事,不要回金陵城,想办法去洛阳城找爷爷奶奶,他们会照顾你,知道了么?”
父亲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却让聂荣儿听的鼻子一酸。
“本小姐还没死呢,乱说什么。”
是萧晴的声音,她有点生气,怪聂致远说丧气的话。虽然她离开萧家嫁给聂致远已经二十多年,但一生起气来还是会自称本小姐。
黑暗中,母亲的声音让聂荣儿安心了些许。聂致远也笑了笑:“夫人说的是。”
他们一家三口在后面说笑,秦穆在前面却半点也放松不起来。他冷的浑身都在颤抖,手臂和腿脚已经快要没有知觉。
出口很远,他们一起走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看到台阶。
秦穆一马当先,小心地推开了朝上的石门。外面是一片树林,月光下影影绰绰。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秦穆站了上去,观望四周,尚未环视一圈,突然被两支利箭刺穿了胸口。聂荣儿看得呆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秦穆咬紧了牙关,挥击双掌,猛烈的劲风直接将藏在暗处的两个弓箭手打得七窍流血。
绝命一击后,他勉力吐出两个字来:“快走…”
形势突变,聂致远却愣了一瞬,喃喃道: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致远,现在怎么办!”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张,聂致远反应还算快,用力推了下身边的妻子和女儿,催促道:“快跑,别回头。”
萧晴和聂荣儿虽然被吓得面色苍白,但都迅速地爬上了石阶。
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手里拿着长剑,满脸横肉。
见到面前的几人要跑,他也管不了不远处被打倒在地的弟兄了,当即迈步去追。
虽然他穿着盔甲,但脚力还是胜过聂家三人。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聂致远干脆停下了脚步,要去拦他。
萧晴只觉得手里一松,回头去看的时候,聂致远已经扑向了来人。
士兵被扑地一顿,但是他体格壮实,力气也比身子单薄的聂致远大的多。一用力就把扑到自己身上的他甩出了一丈远。
“你的,还挺能扑腾。”那士兵嘴里骂着,把剑指向了聂致远,目露凶光。
“可是皇后派你来的此处?”
兵卒愣了一瞬间,皱了眉头:“什么皇上皇后的,胡言乱语。老子是金陵城守军,奉命前来诛杀萧家叛逆!”
聂致远心一沉。他早就猜到会有这日,但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
萧晴虽没听见后面两人的对话,但她回头看时瞧那情势,知道事情不好,也慢下了脚步。
“阿娘!”聂荣儿感觉到了,她用力地抓住了萧晴的手。
萧晴惨然看向自己的女儿,说:“荣儿乖,爹娘很快去找你。你快走。”
“不行,我不能一个人离开……”
“你想让你父亲白白死在这里么?快走!”萧晴皱眉吼她。她脾气不怎么好,但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没这样对着女儿说过话,这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娘……”
“乖,荣儿,快走,爹娘会没事的。”
说罢,她甩开了手,也朝着士兵的方向冲了过去,背影坚毅。聂荣儿的眼眶猛的模糊了。
“快走!”
父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忍不住哽咽,强行逼着自己转过头,不看父母离开的方向。
远处,萧晴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一道伤口从她的胸口延伸到脖颈。聂致远狼狈的趴在地上,用尽全力抓着士兵的脚踝。
剑从他的后背刺进体内,痛极了,但他没有叫出声,而是继续朝着女儿离开的方向喊着:“快走!快走,快走…”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士兵抬脚踢开了他,吐了口唾沫:“别急,老子马上就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武清言早早的离开了金陵城。
她的任务已经结束。几年来,她潜伏于金陵城中,秘密地探查萧家的暗线,替武后联络,策反金陵太守和军队要职。她做了许多许多,最后终于换了这一场血海滔天。
她从十六岁出师至今,收到的唯一一个任务,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覆灭萧家。
如今她做到了,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几年来她做了多少努力,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肮脏的交易才帮武后织出了这么一张大网,网的整个萧家家破人亡,没有半点希望。
她并不觉得满足,只觉得自责。
而这一切,仅仅只换来了她母亲在通向拥有最高权利的宝座的路上,近乎微小的一步。
武后,武后。
母亲的样貌又在她脑海里浮现,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个女人就像是某种毒,会逼得身边所有人都陷入疯狂。
她是武后的女儿,她知晓武后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她的计谋,她这些年的杀戮,还有她随着能力逐渐膨胀的野心。
李唐的江山看似越发稳固,但曾经坚守它的人已经对着它伸出了魔爪。
武清言无所谓谁做江山的主人。但是她知道自己被杀戮和权利夺去了理智的母亲绝对不能登上宝座……届时天地翻转,血流成河,神州大地将成炼狱。
她想阻止那一切。
萧家已灭,武清言换掉了男子的装束和束发的帽子,穿上了自己的青色衣裙,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小路直奔苏州城而去。
沿途路过一片树林时,她听见了女孩的惊呼。
她本是不爱管这些事的性子,但这个声音总让她想起白日里在金陵城中遇见的那个女孩。
她飞身下了马车,在路旁的林边瞧见了濒死的聂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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