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讲的这个故事里面,“久保田穗”是个从小落到组织手里、受尽虐待后逃跑的小可怜,隐忍十多年就为了向组织报仇,电话举报和画家出道都是为了提醒追捕组织的猎犬们“看看这里,这里有个组织的叛徒”。
……居然好像很合理。
没错,这样一来,她对组织的了解和胡乱拼凑起来的身份就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唯独她对警备企划课的了解还没有得到说明。
如果她此时接受了对方讲述的这个故事,接下来就应该编个“相关人员暗中相助”“神秘人物突然失踪”之类的悬疑剧情,或许还得掺杂一些孺慕、敬仰、思念之类的悲情戏码。
但是不对,降谷零讲的那个故事绝不是他调查或者推测的全部。
第一个疑点:石田家孩子的故事不合理。
沼津市确实有组织的培训基地,基地里也确实有一些孩子,但是想也知道,能让数名代号成员在此会面并且毫无顾忌地开枪杀死另一个组织成员(比如第五十九个存档,波本杀掉了苏维翁白),其安全措施绝不可能被一个孩子突破。
并且,组织在沼津建立基地,说明组织的触角必然可以延伸进入当地警方,未必是有正式成员在警局卧底,或许是他们收买来的鼹鼠,但无论如何,确认一具尸体身份的能力他们肯定有。
黑衣组织是什么?
那是盘旋在密林的食腐鸟,蜷曲在灌木丛的黑曼巴,怎么可能允许一个真正的七岁孩子演出这样基督山伯爵般的大戏?
第二个疑点:降谷零是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吗?
在黑衣组织卧底了七年,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何况还经历了诸伏景光险死还生的事件,此时的降谷零,应该完全有耐心拿枪瞄准她二十四小时再扣动扳机,怎么可能因为她的一点不配合就焦躁到那种程度,甚至于把调查结果和盘托出,只为问她一句“是与否”?
降谷零飞快地抛出那些信息,不是因为他不耐烦,而是想要谈话对象被这些信息冲昏头脑,他诱导对方顺着他那看似合理的故事讲下去,直到他获得了足够的信息并且对方露出足够大的破绽,才推翻自己的谎言以及对方基于这些谎言编造的故事,将对手一击毙命。
何况……
久保田穗回想从她打开屋门到现在的所有细节,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没有感受到过对方身上的任何一种情绪,她通过肢体语言、语气判断对方是自信满满还是不耐烦,但是那种来自管理局的设定、对本世界居民情绪的感知能力一直没有发挥过作用。
降谷零现在正处在一种最专注的状态,他完美地控制着情绪,会面的所有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一切都是表演。
对峙才刚刚开始。
久保田穗心中暗暗翻白眼:真该让抱抱熊看看,这家伙的表演型人格可比她严重多了。
“这个故事不错。”她说道,“非常经典的复仇套路——我很喜欢。”
降谷零轻声发笑:“看得出来。”
现在轮到她对降谷零进行反向的刺探了:“纯粹出于一个听众的角度,对这样一个故事,我难免想推测一下后文:按照这个故事的走向,接下来就是主角和身份各异、能力出众的一群帮手合作对付那个庞大的可怕组织了吧?或许在对抗的过程中还要对主角的过去进行一些揭秘,比如她是如何掌握组织的情报,如何学会对抗他们的技能,以及在过去的十年中是谁在抚养和帮助她,还有,她父母之死是否有隐情,是否组织为了某种目的而下手?”
她一边说,一边把整件事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试图理清降谷零究竟都看到了什么。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对组织了解颇深,近期经常在有组织活动的地方出没;
善恶观念比较原始,但对现行的法律和社会规则抱有一定尊重;
能够获得警备企划课某人的电话号码;
对公安警察并无恶意,在新干线上为了救诸伏景光不惜暴露自己的情报量。
总体来看,她的形象倒是不会显得偏向黑方。
但是很明显,这个形象跟她起初试图塑造的“潜在的线人”已经相距甚远了。
……说到线人,之前在新干线上,高山康介,或者说诸伏景光也一度有过非常特别的反应,那时候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来着?
美术馆杀人事件。
“看得出你确实是个深谙商业套路的漫画家。”降谷零说道,“难怪刚刚出道就能获得这样的成绩。”
“嗯哼。”久保田穗扯扯嘴角,“谢谢夸奖。”
美术馆杀人事件……她提到了自己在事发前与落合馆长的会面,提到了她明知杀人案将要发生却未予阻止,诸伏景光的奇怪反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的反应应该不是单纯的震惊,或者,从他怪异反应发生的时间来看,他不是单纯的为“久保田穗没有阻止杀人案”而震惊。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并没想到您的情况如此……复杂。”
那时候他所说的话,那个“复杂”的评价是什么意思?
“请不要走神,久保田小姐。”降谷零提醒她,“我们还在对话中。”
“抱歉,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说的。”久保田穗叹气,“您对您自己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对您来说,我的看法真的重要吗?”
降谷零答得斩钉截铁:“当然很重要。人与人之间的了解需要的不仅仅是纸面上的资料,交换对万事万物的看法也是一种了解方式。性格孤僻不与人交际的久保田小姐在高中加入了读书会,虽然自己并不喜欢发言,但总是安静聆听他人对于书本和事物的看法——应该也是出于想要了解他人这样的原因吧?”
久保田穗同样斩钉截铁:“不,那是为了凑社团分毕业。”
降谷零:……
久保田穗一脸理直气壮,在设定在校时间和社团活动时长这类毕业条件之前,那个接受了躯壳托管的智能程序计算出来的最佳人际交往模式是直接病假三年。
“不过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对于您讲述的那个故事,您希望我能发表更多看法。”久保田穗摸摸下巴,“我只能说这个故事真的不错。”
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清楚久保田小姐是否知道,今天我出现在这里,代表着怎样的诚意,而一旦我们的谈话陷入僵局,今天的局面又会有多么难以收场……我真诚地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诚意?
久保田穗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突然就被点醒了。
“诚意”,这个词瞬间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无论是在新干线上诸伏景光反反复复的奇怪反应,“复杂”,还是今天夜里降谷零的大胆出现,那个似真似假的故事,“被赋予的身份”、“对等的了解”这些别有深意的措辞……
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他们以为久保田穗是针对组织而来的外国情报机构探员!
难怪,难怪降谷零会表现出来不一般的攻击性,在所有精心设计的细节里,恐怕唯有那充满攻击性的态度是出于他的真心——想想他对fbi的态度吧!那绝不仅仅是因为赤井秀一对诸伏景光见死不救而产生的迁怒!外来的探员到日本办案,对他而言根本就是牛头人行为!
她自以为的“线人投效”,在他们看来就是对本土警力的傲慢试探,但是,或许是因为她主动联系了警备企划课,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主动惹出过任何乱子,或许是因为她救了诸伏景光,降谷零压制住了对久保田穗外国探员这一身份的不满,亲自上门,就是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
……一句脏话。
久保田穗抬手捂住了脸。
降谷零:???
“您说的很有道理。”她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作为客人,我确实应该对主人更尊重一些。”
她一个外宇宙生物,终究还是小看了本宇宙居民的脑洞!
这样古怪的反应显然不在降谷零的预料之内,他甚至微微后仰才继续开口:“你是在承认吗?关于你的身份?”
久保田穗做了个深呼吸:“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也觉得相互刺探的游戏应该结束了,说认真的,我还是更喜欢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没错,‘久保田穗’的身份并不真实,对于这个被赋予的身份,我也缺乏纸面材料之外的更多了解,这样的回答,您还满意吗?”
降谷零微微皱眉。
在他说完那番“不好收场”的威胁话语之后,对方似乎反而释然了。
久保田穗一扫方才的避让和犹豫,变得气势汹汹了起来。
莫非她是那种遇柔则柔、遇刚则刚的角色吗?
难道他前面的表现还不够咄咄逼人?而且为什么面对景光的时候……
久保田穗放松了下来,她现在完全确定降谷零不会开枪,毕竟恨fbi到那份儿上也没见他真的整死对方的哪个探员:“我可以提问对吧?那现在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提问。”
“在此之前,我有一些东西需要你确认一下。”降谷零没给她反客为主的机会,他伸手把桌面上的稿纸翻开。
漫画标题下面并不是久保田穗的稿纸,而是几份材料的复印件。
米花高中读书会的申请函,米花大学一堂大课的签到表,久保田穗供稿插画的那家杂志社的部分合同。
三张纸上,赫然都有久保田穗的签字,它们的字体完全一致,唯一的区别在于,只有在签到表上,“久保田穗”四个字之间的空格,留在了“久保”和“田穗”中间。
“你接手这个身份十分仓促,甚至没有搞清楚这个身份究竟姓什么,因此在签字时,把姓与名之间的空格留错了地方……在米花高中上学的人并不是你吧?”降谷零说着说着甚至切换了一种语言,“田警官?”
久保田穗:……
久保田穗:靠!你他妈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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