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会萍喜欢顾弈。不是丈母娘看女婿,  越看越顺眼,而是她偏好读书好的男娃。遇到个稳重、皮相好的大学生顾弈,她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顺心。就算他触犯“天条”,  她也没表现出过多愤怒。

    他说什么,  吴会萍都说好。青豆恨恨:她可真是重男轻女。

    借顾弈的光,青豆顺利回到宿舍,  当晚,  顾弈住在金津的位置陪她。

    九十年代很矛盾。一方面条条框框,规矩很多,  另一方面,  在思想剧烈震荡的文化环境之下,  行为又极其开放。这在大学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青豆没想到,  这栋楼里有七八个姑娘留宿,更没想到,  几乎各个都带着男朋友住。听说男生宿舍楼那边情况更夸张,十几个收音机集体放歌,  掩盖白日放荡。学校把他们驱逐到那鬼角落,  倒是便宜了他们。

    青豆听隔壁的同学说完,  小心翼翼回到宿舍。

    她做不到那么坦然。好在,暑假留校的多是高年级的吃苦一族,白天都在外头,  迎面撞上的情况倒是极少。

    偶尔遇上,青豆挺直腰板,  状态自若,人家也很大方,见怪不怪,  没有攀谈之意。

    一栋楼里,除了垃圾堆满天,厕所臭得令人作呕,地砖脏得黏脚,其他都好说。

    唯一的缺点就是少爷不高兴。顾弈就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让青豆无可奈何。

    顾弈不满意青豆不好好卧床,犟头犟脑要出去打字,但他没有阻拦。他编了一个逻辑通畅的谎言,或者,也许不是谎言,是他就打算这么做——把她接到家里调养。

    可青豆坚持要住宿舍。她现在住到顾家,算怎么回事?都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又引得他的臭脸。

    青豆好哄歹哄,好脾气耗尽。当然,这也就限于晚上回来。白天她在文化馆办公室,又要学习打剧本,又要帮忙印刊物,忙得手脚不够用,没有功夫想他。

    头两天的工作干得很糟糕。

    编剧周老师性格不算很好,第一天尚有接触新人的耐心,适应她并不麻利的手速。第一天,他就急了,讲话又快又冲,唾沫星子直抵面门。

    青豆见他语气不佳,跟着冒汗,不停打错字,空格分段也不熟练,纸张不要钱似的浪费。顾弈来接她,青豆不肯走,把白天打乱的剧本花费三小时重新打了一遍,梳理清晰,等到十一点才关门回去。

    热风扰人的盛夏,街道几步黑几步明。灯牌若影若现,格子门店多数关了,只有中药店、杂货店以及暧昧的粉红色灯光亮着。安全岛圆墩墩地扎在马路中央,竟有几分可爱。

    可青豆无心风景。

    她满身挫败,消沉寡言。

    顾弈臭着脸,蹲下身,把她背到了背上。他不让她多走路,每天背她回家。

    十五分钟的步程,青豆问他不热不累吗?

    顾弈说,热啊累啊,但我活该。

    青豆真是被他气死了。因为压力,加上委屈,青豆伏在他背上哭了。

    第三天青豆的手就顺了。她很怕老师换掉她,于是换上了软糯糯的裙子,让自己看起来漂亮些。

    素素说过,人漂亮了,运就会顺。这一点在素素身上表现得不明显,可能运这个东西也有短跑长跑的区别吧。青豆的漂亮运很明显是个短跑。她一改前两日不精神的病人模样,换上新裙,编好麻花,漂漂亮亮的上了岗。

    这么赏心悦目,换谁不好好说话。

    周老师果然展颜,语气温和不少。

    青豆也争气,调整五指与大脑的联动状态,很快进入剧本故事。

    可能是老师的个人习惯,剧本创作比青豆想象得要规律。不像她灵感来了,半夜抄起笔瞎写,老师每天下午13点午觉醒,会揣着故事提纲和分场提纲,坐下开始口述。

    他讲四五个小时,顺的话,约莫四五千字,到晚饭时分下班。

    剧本和小说不一样,时间地点人物交待很简单:“凌晨两三点,天空大地墨一样黑。(换行)村舍里忽然亮起一盏灯。(换行)屋内老王腾地坐起,惊呼:‘我想起来了,照片上那人是谁我想起来了!’”

    编剧和打字员关系突破性进展,就在故事第一个高潮来临的时候。

    青豆边听、边打、边落泪。没办法,她在听写打字中,早把自己的情感串了进去。落泪是她共情人物的反应。

    老师大为激动,一口气叙到九点,还请青豆和顾弈一起吃了碗泡面。

    周老师的效率很高,一十天就口述完一个电影剧本。他说,一个剧本的构思和资料准备时间很长,实际初稿很快,就是捋一遍,初稿写完再改改弄弄,一两个月就能拿去投。

    周老师是急脾气,也是热心肠。后面的日子,他们慢慢熟悉,青豆学到很多。

    知道青豆想学写剧本,他知无不言,教她写剧本的时候,要考虑拍摄成本,不能今天南城明天京城后天东京。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景点,每一个景都要考虑好再写,别一个景出现一回就没了。这太浪费了。这和小说不一样,小说飞天遁地都行,但剧本每一笔、每一景,都是制作成本。写剧本,除了艺术创作的部分,编剧脑子里还要有一个实际统筹的框架。

    太贵的剧本,没有厂收的。写的时候,还是得抠着点写。

    那些话,比庙里的上上签管用。

    青豆回到校舍,每天都记录心得。再次陷入剧本创作的热情。

    这个夏天对青豆来说,很像那晚礼堂舞蹈房,她踩在顾弈的脚背,身心放松,被经验丰富的人带着,专注享受荡漾的旋律。

    同样,这也是相当被动的情况。

    她能感觉到,生理上,身体渐渐恢复,心理上,因为打剧本这个工作充满了能量。而实际上,她和顾弈的裂痕并没有因为朝夕相处而弥合。

    顾弈每天陪她,有求必应,但他并不开心。

    他的眼神里透出股青豆都难以招架的疲倦。她试图逗他开心,有时候他也会开心,但很短暂。青豆与他推心置腹,表示以后凡事都会和他商量,绝对不自作主张。她讨好地抱住他,但顾弈并不领情。他牵起嘴角,似笑非笑。

    青豆本来明白怎么回事的,但这半个夏天过去,她有点不明白了。

    -

    剧本初稿写完,周老师请青豆、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以及余辉之在文化馆后面的百花酒楼吃饭。

    青豆拽上了顾弈。

    席间,大家自然关心年轻漂亮的青豆:“是不是毕业了就办酒?”问的是青豆,看的却是顾弈。

    这阵子,他们早就把两人的关系和背景从青豆嘴里套了出来。眼下,周老师把青豆当自己人,一副要做主的样子。

    到了年纪,躲不过被催成家。

    青豆保持微笑,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向身旁的顾弈。他似乎并不想回答,笑着接过老师的酒杯,说了句却之不恭。

    文化馆的老师们多是文工团下来的,多才多艺,能喝能劝,青豆跟着喝了两杯,很快不胜酒力。

    顾弈被他们灌得厉害。余辉之笑话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就跟个大喜日子的新郎官似的。”这话换得老师们变本加厉的起哄。

    青豆扫见他嘴角微醺的笑意,跟着弯起唇角,目光再往上一移,捕捉到他眼底装醉的清明。

    回去路上,他们摇摇晃晃。青豆问他,“你想不想结婚啊?”刚刚他其实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顾弈有气无力,反问她:“你想不想?”

    “我……”青豆看向他,“你先说。”

    酒意拖住顾弈的脚步,一步都走不往前。

    他疲倦地往消防栓上一歪,蜷起一条腿。好半天,他才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青豆的期待落空:“不是吧,你就是为了负责,所以每天跟我在一起?”

    他肩膀一耸,流里流气朝她摊手:“不然呢?”

    不然呢?你以为呢?

    慌乱间,青豆眼睛一酸,抽了抽鼻子:“你想多了,什么时代了,你情我愿的事,还要男人对女人负责?”

    顾弈眯起眼,呼出口浓重的酒气:“是吗?”

    青豆后退一步,强忍眼泪:“结婚是基于双方意愿的,是你爱我,我也爱你,不是你要对我负责,我接受你的负责。”她又摇了摇头,“不对,我不接受你的负责。谁稀罕你负责!”

    “哦。”顾弈双手用力地醒了醒脸。手心来回拨过刺儿硬的头发,挠得他手心比心头还要痒。

    “我就问你一遍,你想不想结婚?”别搞的谈场恋爱,这么委屈自己。

    顾弈哑声开口:“那我问你……”

    青豆多褶的眼皮一掀一合:“你问。”

    “你会为什么结婚?”

    “为了爱!”

    不等她气息落下,顾弈脱口问出:“那你爱我吗?”

    “……”青豆还没回答,顾弈拦截了她的气息,“不用回答,程青豆,你在民政局外面就给了答案。”

    他距离她一米多远,说话间呼出冲天酒气,但他的逻辑还是这么清楚。青豆十分迷惑,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现在是气话还是醉话?

    青豆:“那天情况……”

    “对,很急!所有人都在逼你!”顾弈点头,特别理解她,“要是我,谁逼我娶个我不乐意娶的人,我会把相机他妈的砸烂。磨破个镜头算个屁。”程青豆已经是好脾气中的好脾气了。

    他这么理解她,叫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那你……想不想结婚?”

    顾弈还是那句话:“我会跟你结婚的。”

    这话听得青豆想打他:“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什么叫会跟我结婚?你不用这么委屈!”

    “那你呢?”他咽下顶上来的酒嗝,挑起朦胧醉眼,“想还是不想?”

    哼。“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我想听到……”顾弈偏头往远处望,顿了好久才又抬起眼,眼神比之方才,清明不少,“我想听到你说不愿意。”

    “啊?”青豆愣了。一时间,她怀疑自己闻酒气闻醉了。

    顾弈重复了一遍:“我想听到你说不愿意。”

    说完,顾弈脸埋进掌间,发出一抽一抽的低笑。

    那一刻,青豆差点以为他在哭。天哪,她心都碎了,可下一秒他抬起脸,颊上明晃晃的笑意刺得她又是一愣。

    “我说不愿意……然后你就解脱了?”

    顾弈伸手,一把拽过她,挑衅地勾起嘴角:“你试试看。”

    青豆踉跄地撞进他臂弯,被迫与他脸对脸。他引诱她:“说啊,程青豆,说你不愿意跟我结婚。”

    青豆不语,顾弈逼她:“你不试试我会说什么吗?”

    青豆警惕:“当我说了,然后呢?”

    顾弈轻笑:“然后我就说,其实我对你也没什么感觉了,但是…”他松开她的手,半真半假,“我得跟你结婚,我需要对你负责。程青豆,明白吗?不是什么爱,现在我跟你在一块,就是责任。”

    看到程青豆受辱的那几步倒退,顾弈笑得越发得意,好像等她受伤的眼神很久了。

    他张开双臂,将不稳当的她拥进怀里,附到耳边戏弄:“程青豆,伤人吗?”当年你说不喜欢我,但是还要跟我在一起,大概也就是这么个伤害程度吧。

    去你妈的。青豆用尽全身力气,掐上顾弈的手臂。没有办法,她一拳头打不死他……

    “怎么?就许你漫不经心,别人还不能不喜欢你?你怎么想这么美?”顾弈死死箍住她,眉眼一厉,“啊?谁惯的你?”

    青豆飞甩眼泪,手脚并用,踹他个断子绝孙。

    等逃出桎梏,青豆一屁股坐在路边,借酒意开始哭。

    蝉鸣燥响伴奏。

    哭到一半,青豆发现头顶是个电话亭,手抄进顾弈口袋左摸右摸,“东西呢?”

    顾弈垂眸:“你要干吗?”

    “我要电话卡!”

    青豆打电话给了虎子。

    虎子宿舍楼下就有个公用电话,打电话特别方便。不到30秒,熟悉的咋咋呼呼就传到了耳边:“豆!”

    顾弈等在一旁,烦躁地摸口袋,疯狂想抽烟。他戒烟快一个月了,没有一刻有现在这么想。

    青豆当着顾弈的面,对电话里说:“我想跟顾弈分手。”

    哈?虎子忙问:“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他说不喜欢我了,对我没感觉了,但是因为睡了我,所以必须得跟我结婚。”青豆眼睛一闭,流下两行清泪。

    虎子破口大骂:“什么!他喝多了吧!甩了他!草他妈的甩了这比!三条腿的ha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是。”

    青豆抽泣:“嗯,他确实混蛋。”

    “我跟你说!就是你惯的!现在的女的都特虎!你就是太猫!”虎子高血压都要犯了。

    顾弈站在对面,两手抄在兜里,冷眼看青豆哭成一条颤抖的布条。

    青豆看着顾弈,对声筒说:“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草他妈的!让他滚!”虎子骂完,听见那头没了声,自己哑哑嗓子又找补,“那你,喜欢他吗?”

    青豆挤出酒窝,迷惑歪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啊?”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才跟他在一起的。”

    虎子:“那就分!”

    “好的!分!”青豆砰的一声挂断电话,对顾弈大喊:“听见没!没人稀罕你的委曲求全。”

    顾弈没说话,左右找还开着店,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包烟。他胸口有点闷。

    东边有一处亮,不知道是不是杂货店。他走出一步,兜里的bp机滴滴响起。青豆说:“应该是虎子。”

    顾弈按亮屏幕,她抽抽着凑头,看清:快哄!豆子生气了!

    她哼了一声。

    还没塞进兜里,bp机里又传来一条:回电话!我教你!

    青豆憋屈,又流下了两行泪:“男人都是一伙的!”

    青豆就算哭成这样,还是在顾弈找烟发燥时,陪他去跟红灯qu的丝袜姐姐买了包烟。以前一哥会给她们卖烟,所以他们知道这种店里基本都有货。

    男的去买烟,要说买烟,肯定会被摸,当做客人,要是手边挽着个漂亮姑娘,人家就知道,这男的只是买烟。

    青豆配合的倒在顾弈怀里,等买定离手,走出两步,他们立刻由紧贴的“1”变成了“11”。

    顾弈一刻也等不得,往路边一蹲,拆封条叼烟。

    青豆种植反射般,送上打火机,嘎达一按,蹿起一道火。

    顾弈看了她一眼,送上烟头,深吸一口:“行。”

    “什么?”

    “我明天要去趟北京。”

    “然后呢?”

    “我就不来找你了。”

    青豆茫然,朝他摊手:“那给我一根吧。”

    顾弈把那整包烟都给了她。

    点烟的时候,青豆眼泪又流了下来。她颤巍夹烟,吸吸鼻子:“我说的是假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顾弈理解她。

    青豆都不知道自己抽了没,口中就这么呼出了一团白雾:“所以呢?”

    他猛然从这个夏天酒醒,眼神变得冬天,“你说的也对,耗着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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