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酥因为右手伤了,几日都未去清园听不浊先生讲课。

    她是不想耽误课业的,但他家大哥陆东楼锁了她住的飞白院,还给院内服侍她的丫鬟婆子们发了话,要是她们的二小姐在右手未痊愈之前偷偷溜出去的话,全院上下都要受罚。

    飞白院中,大丫头红绡正在给自家小姐的爱宠咕咕叽梳理毛发。

    咕咕叽是雪鹰七杀的孩子,陆酥给它喂的吃食太有营养了,咕咕叽的胃口又特别好,所以它的身形完全走样了。

    它就像一个完全没有脖子的芝麻雪球,圆滚滚胖嘟嘟的,而且不会飞。

    作为一只雪鹰,它竟然丧失了飞行的本事,一点鹰的霸气都没有,走路姿势也很沙雕,一抬爪一放爪之间,活像一只走地鸡,眼神也不大聪明,经常走着走着就撞到树上或墙上。

    陆酥听着红绡手下的咕咕叽舒服地叫唤着,“咕……咕……叽……咕……咕……叽……”。

    她对着给自己梳头的大丫头青书问道:“不是让你们每天赶着咕咕叽满院子跑吗?它怎么还越来越胖了?”

    青书执着檀木梳子,轻声笑道:“小姐,我们可没偷懒,每日都赶着它,可它就是跑不起来,走两步要歇小半个时辰,后来步数多了,它站着都能睡着。”

    陆酥也拿自己养的这只傻鸟没有办法,怪不得她大哥陆东楼总说,这咕咕叽就是一只披着鹰皮很二很二的“走地鸡”。

    陆酥吃过了早饭,低头看了眼自己右手胳膊上缠绕着的素色布条,成日拘在这飞白院中,让她心里十分的不痛快。

    虽然她住的院子亭阁轩榭一应都是齐全的,她大哥还给她专门辟了个小花园种各色花卉,凿了个鱼池养了几百尾锦鲤,其中还有一尾墨白色的雪玉梅花锦鲤王,是陆东楼在黑市花了万金之数竞拍得来的。

    陆酥住的这个飞白院还养了梅花小鹿六只,长寿白鹤一对,这已经很热闹了。

    但她大哥陆东楼还觉得不够,前些日子从瀛国来的商队那里花重金买下了十二只朱鹮,这种稀世珍禽长着洁白如雪的羽毛,艳红如火的头冠和一对黑色的细长脚。

    也就图个新鲜,陆酥还是觉得自己养了四年的那对白鹤更好看。

    鹤乃羽族君子,一身仙骨,光风霁月,风华无双。

    这也是她对自己好友元闲的评价。

    她很不理解自己哥哥陆东楼为何要时时刻刻都针对元闲?

    明明玉京的清流名士们都喜欢和元闲往来,就连清园的不浊先生也对元闲这个学生青眼有加,常赞此子有颜回的君子之仁、比干的玲珑之心、甘罗的宰相之才、陶潜的傲然之骨。

    陆酥自觉肤浅,她只看他的颜,要是世间还有比元闲好看的皮囊,她自当与他断绝往来,另觅好友为伴,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她大哥陆东楼也说她看人浅薄,虽无花痴之症,但以貌取人,终是不妥。

    陆酥常常反驳道:“大佬,可你们男子看女子,不也是见色起意吗?就是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有了贤妻,还要纳几房美妾呢?”

    陆东楼这只小狐狸也跟随着自家老爹陆淮中的步伐,在朝堂上柔媚侍君,南部五州的文人都说这对父子是“阴贼”,赠他们父子二人一人一个“奸”字。

    奸字怎么写?是一个女加一个干字。

    陆东楼比之其首辅父亲,于女色一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个小阁老迟迟未娶正妻,房内的妾室通房倒有三十来个,外面还买了十来个院子养着各色美人。

    陆酥总用“色是刮骨钢刀”这句话来劝谏自家大哥,陆东楼不以为意,他所有的压抑都通过耽溺声色来得到释放。

    陆酥不爱去自家大哥住的介溪院,里面莺莺燕燕太多,脂粉香浓,俨然一个小小的人间风月场。

    陆酥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成了戏台子上的魁娘子,手里的刀子最先捅向的却是自己的父兄。

    她对自己作为关内侯府二小姐的体面是诚惶诚恐的,她的锦衣玉食是自己父兄剥削百姓血汗换来的。

    她今日多吃一两燕窝,可能就有几家贫苦百姓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卖身于地主豪强家为奴,因为她吃燕窝的钱银是那些百姓缴纳的田税。

    陆酥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那些农户辛辛苦苦耕作一年,大半粮食都得交出去,供养了些不事农桑、脑满肥肠的贵族,而她也是这些压榨百姓的贵族之一。

    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她可以选择对民常怀慈悲之心。

    但她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伪善”的,她只是把从百姓身上夺来的血汗钱又还给了他们,其他更多的,她暂时还做不到。

    她把自己内心的困惑都告诉了清园的不浊先生,先生说:“酥娘,你自小没有裹脚,说明你比其他女子更容易走出困住自己的宅院。为师问你,若让你光脚踩入浑浊不堪的田间泥水之中,你愿意吗?”

    陆酥思索了片刻,“老师,田泥不脏,百姓的口粮都出自田地之中,这样洁净的地方学生愿意去。”

    不浊先生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陆酥这个学生,他继续道:“酥娘,这世间没有净土。千年田,八百主,就算是你认为的良民,他们祖上也为了争产夺地手上沾过不少血。为师的意思是,你要不就彻底地袖手旁观,要是愿意掺和这趟浑水,那你就要做好心被捅成筛子的准备。”

    “老师的意思是?”

    “酥娘,你要为民谋福祉,先要谋权势。侍君之道,在于君是什么君,你就做什么臣。为师今日关起门来和你说,神熙从当今永寿帝至后面三代,皆是猜忌之主、多疑之君,他们偏爱的是像你父兄那样的臣下。”

    不浊先生的先天演卦很厉害,皇朝气运他都是一算一个准。

    陆酥有些迟疑,但她还是向不浊先生作了一揖,“先生曾说,巾帼不输须眉。学生今日立志,愿以蚍蜉之力,求人间少疾苦,纵千万人阻我,不死不悔。”

    不浊先生喜笑眉开,这样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人于世间奔走,多是做牛马,图碎银几两,最终的归宿是那一个个像馒头一样的土包。

    人间坎坷不平路,若有前人愿以自身血肉填补这路上的坑坑洼洼,后人有福,当行的更远,更有余力去做造福万民之事。

    陆酥这个小姑娘,她要做这个前人,不浊先生随喜赞叹了一句“堪敬芳华女钗裙!”。

    说回到飞白院中,陆酥听到院门一声响动,知是自己哥哥陆东楼下朝归家。

    他大哥陆东楼是永寿四十八年的探花郎,短短几年间,官至正二品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他今日来看陆酥,还未换下官服,头上戴的是六梁朝冠,腰上系着的是花犀带,还拴着环犀绶,捏着象牙笏,着一身锦鸡绯袍。

    陆酥看他家大哥板着一张司马脸,怕是今日朝上又遇着什么糟心事了。

    她立在门框边打趣道:“大佬,我这又不是什么金銮殿,你何必天天来我院里“上朝”呢?”

    陆东楼用手中笏牌敲了敲陆酥的额面,“我说元闲那臭小子是害人精吧,你偏不信,他与西部三州总督曾金宪交好,今日曾金宪向陛下上《议收复苍州六郡疏》,听那行文就是元闲的手笔。”

    苍州六郡土地肥沃,宜于耕牧,在靖文年间被靖文帝割让于与神熙西部边界接壤的瀛国,但瀛国皇帝并不把苍州六郡的百姓当瀛民,一律把他们没为奴籍。

    这曾金宪祖上是苍州籍人,他自己做官也是一腔忠肝义胆,他想救回苍州六郡的百姓无可厚非。

    坏就坏在军马粮草哪一项不是要银子的,可兵部的银子不在兵部,在关内侯府,在陆酥的父兄手上。

    陆酥冷笑了一声,她让红绡给自家大哥看茶。

    陆东楼喝了一口红绡奉上的茶,全吐回茶盏里了。

    “酥酥,我不前日还给了你十斤顶级大红袍,怎换了这么差的茶来喝?”

    陆酥自己喝的是白水,给他哥哥喝的茶也不算差,也要过百两银子一斤,只是她哥哥嘴刁的很,不能入口罢了。

    “大佬,你和爹爹可以把兵部的银子像今日吐茶水一样,全吐回兵部去呀。”

    陆东楼命身旁侍立的红绡去取药来,他要亲自给陆酥换药。

    他解开了陆酥手上缠着的素色布条,将药轻柔的涂抹在她的伤处。

    “酥酥,你知道你现在用的这种药是什么价钱吗?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换了这么一小罐。大佬今日和你说曾金宪的事情,是希望你以后离元闲远一点,他迟早有一日要横尸街头的。”

    陆酥问道:“爹爹打算把这曾金宪怎样?”

    陆东楼取了干净的布条,给陆酥仔细的缠上,“总归是个“死”字,你问的那么清楚干嘛?他得罪的人不止我们关内侯府,东宫那边也得罪透了。朱颐已经开始做局杀他,元闲再聪明,也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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