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窗微敞,细风润入,光尘耀然。
一双小儿女并头躺在摇床里。
贾氏坐在桌前,一带白绢展于眼下。
她一手轻推摇床,凝目于绢带,久久不移。
正当此时,一婢入门报之:
“齐家小姐来了,在客堂候着。”
“她一人?”
“还带了个小丫头。”
贾氏眉心微展,吩咐道:
“你带小奴好好游耍,凡吃的用的,尽好了叫她体验,莫失周到。”
那婢领命走了。
贾氏叫了两个养娘过来,仔细交付一番。
把白绢叠好,收入袖袋,轻叹了声,方才离帐而去。
到得客堂,人已安置妥当,正端坐在茶案前。
贾氏见过田夏三次。
前两次,她服麻带丧,面有晦色,言行慎微。
想来韶年新寡,总要挣个体面。
这一回,换了新衣,结起双辫。
气色好了不少。
浅眉清瞳,薄淡之颜。
苏子那句“素服常净”,却是何等精妙,其中又饱含多少体会?
田夏见贾氏在门口,有踟蹰之态,连忙起身作礼。
贾氏回过神来,按了按手,快步过去。
遣退侍女,自往田夏对面坐了。
贾氏见桌上糕点茶水都动了些,心想这倒也是个懂人情的。
遂道:“盼着妹子早些过来,这会儿来了,苏郎人却不在,总有不顺,该是逢时才好。”
田夏省了寒暄,直入正题:
“苏先生人在,反不好说,这趟来,一是不负盛情,再则,有更难的事。”
贾氏愣了一愣,脱口便问:“什么事?”
田夏道:“夫人也晓得,我受托入宫,云娘娘只叫回来处处报好。”
贾氏听是小姑子的事,也不由上心:“怎么?还能有不好的吗?”
田夏皱起眉头:
“他兄妹相依多年,先生长久不去探望,丢了亲情,再多也补不上。”
贾氏叹道:
“哪有不想见自家人的?可那些宫堂上的事,也不是你我能过问。”
田夏道:
“我一个外人,在内宫出入多有不便,又不能拂了娘娘旨意,只把本该叫先生知道的事情藏掖在心里。”
贾氏听她提到"外人”,想来有意入户,便笑道:
“倘若不是外人,可不方便多了?就算不跟苏郎吐露,家里姐妹之间总有贴心话,又犯了谁呢?”
田夏抿口茶,垂头不语。
贾氏从袖袋里取出白绢,递给田夏。
田夏展开一瞧。
绢上熟悉的字迹,自是苏先生手笔。
细辨墨液渗散,是新写不久的。
再看诗句,只觉得好笑。
苏先生深谙借物抒情的门道。
让田夏体会最深的,是他的“荷塘映月”。
以前那些被视作“诗书传情”的范例。
在田夏看来,多少都带有“荷塘映月”的影子。
但包括“荷塘映月”在内,她读过所有苏先生写的诗词。
都感觉跟他的文学功底不大匹配。
至于眼下这首新词,甚至说是拙笔不为过了。
虽然形容看似精准,倒有点当年她自己描写兰花时的那个味道。
“苏郎诗笔之下,常有妹妹倩影,有时夜深不眠,悄然思恋,虽刻意避着,又哪瞒得过枕边人?其实我对妹妹神往已久,因近来透出撮合的心思,才得了苏郎默许,不然,这绢书,是万万到不了我手里的。”
田夏看向茶中朦胧的水影,半晌,抬头道:
“等丧期过了,再谈不迟。”
贾氏母家虽是土生土长的殷人,但她父亲和丈夫都曾是外民。
少不了要教她一些礼仪。
按那边礼制,丧期少说三年。
三年之间会有多少变数?
“妹妹有所不知,我王是英雄性子,若被瞧上一眼,可说大幸,却再也没得选了。”
贾氏心知,能被她苏郎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绝非贪慕荣贵之辈。
若是,早便定了,也轮不到这时她来撺掇。
田夏道:
“多谢夫人坦言相告,往后,怕是不能再进宫了。”
贾氏有些不明白:
“你齐家被迫离乡,都到了这里,又何必守着那些死的规矩?”
田夏觑着她的神情,说道:
“先夫待我不差,所以我不知夫妇私帐之内,何来吃痛受苦一说,怎么就满身上了药膏,无知,何从劝解?再说又是这等私事,在此,斗胆向夫人求教。”
贾氏被她问得不及反应。
当场脸面微醺,偏眼瞧向桌角,定了定神,才道:
“苏郎公事繁忙,不常挨家,偶有同房,虽不似寻常,可也从不叫我吃痛受苦。”
田夏看那变幻的神情,瞧着挺复杂,像是蜜里调油,又夹着涩味。
但娇憨难掩,润色满填,显然是足够受用了。
“男女之事,单一方不成,云娘娘年纪太小,未经人事就进了宫,自然处处不妥,旁人再怎么说,不如家里人一句话,我也只能尽心了。”
田夏把该带到的话,都说透了。
对贾氏屡屡的明示,不装糊涂,不随便允诺,也不把话说死。
但苏先生那封绢书,她是断然拒收的。
至于其它事,比如大王看不看的……
在人地头上混饭吃,还想装什么清高?
谁不想让她被多瞧一眼,谁就想法子帮她挡。
不过,这趟也不纯是应付。
田夏对贾氏还挺有好感。
据说苏府小厨房的雇员,都是贾氏特意为丈夫精挑细选出来的。
盛情难却之下,她当然要好好蹭顿饭。
吃饱喝足,也是时候闪人了。
车上,田夏问小葛:
“你觉得苏府比唐宫怎样?”
小葛听提到唐宫,满脸惊惧,立时回道:“哪里都比那儿好!”
田夏又问:“那比齐宅怎样?”
小葛想了想,实话道:
“我没进过内宅,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葛厨子家也就一个大院儿前后,别说比不了苏府,连青凤楼的排场都没有,就一个手艺了得,都做给别人吃呗。”
田夏望向车窗外,天色已晚,街上男女老少却还不少。
沿途还不是闹市区,已经能感受到夜娱消遣的气氛了。
“依我看,怕是没一个地方,能比得上凤翔台。”
小葛听了,连连点头:“是啊,到处金的玉的,我都怕给踩坏了,只是……”
田夏侧头瞄向小葛:“只是什么?”
小葛支吾道:“只是那娘娘……脾气可真大,嘴巴也毒得很,亏齐姐姐能受得了。”
田夏笑了笑,没说什么。
自打去苏府交过差,田夏就在家“修仙”。
偶尔会为了家务,带锦儿出去跑跑集市。
再也没进过宫。
听老父亲说,苏先生本就被诟病,起家先靠老婆再靠妹子。
风评实在说不上好。
为了扭转局面,他背后做了不少努力。
包括替殷国引进人才。
最近风评正在好转,但虎视眈眈的人也多。
先生不想功亏一篑。
只能谨守外臣身份,不去沾惹内宫事务。
……
既然人哥哥都不想管,外人管也是多余。
安心“修仙”。
可惜,没给她修炼多久,凤翔台大管事又、又亲自登门了。
但凡能让吉大管事亲自出马的事。
那肯定都是实在没法子又被默许的事。
田夏在家本来已经不穿丧服。
这会儿要出门,不能不把丧服箍在里头。
换好衣服,带上小葛,随吉喜进宫。
至凤翔台门口,吉喜停了步,望向小葛一眼。
对田夏道:
“娘娘正气头上呢。”
田夏也怕小妹迁怒,便把小葛留在了院里。
上得鸾阁,转进帐内。
就见小妹钗横鬓乱,伏在榻上抽泣。
满地杯盘狼藉,奴婢跪了一地。
韩姬也在榻前跪着。
悄悄向田夏瞄了一眼。
吉喜缩在田夏身后,细声道:
“娘娘,人来了。”
小妹猛一抬头。
田夏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妹子两颊红肿,隐见五指印。
显然是被扇了巴掌。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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