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从絮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跪地的父亲,一边侧身想不受对方的这份礼,一边伸手去拉对方起来。
可是那跪在地上的父亲极其固执,不但跟着江从絮躲开的方向转头继续,还拉着身边的小孩一起,要给她磕头。
“您先起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大人不同意,小的就永远不起来,求求您了,我们真的是没办法了,求您收了她吧,做牛做马都行,只求给她一口饭吃。”
车队的众人都偷偷瞄着明浔的脸色,没有一位上前帮忙,还是一边的绯语机灵,过来帮江从絮扶这位流民父亲起来。
“叔,不是我们不帮你,你看我们这也是跋山涉水的,带个小孩子也不方便,你说是不?”
父亲抬头看向江从絮,看见她也是一脸为难,他浑浊的眼珠恍然间透出一股决绝之意。
“夫人,求您收了这孩子,来生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
父亲话音刚落就一个猛冲扑到江从絮面前的石墩上,霎时间鲜血四溅。
江从絮被一旁的明浔及时拉到身后,没有被飞溅的血滴沾上,而明浔的衣摆,很不幸地又被血滴沾染。
“爹爹!”小孩子飞扑过来,两只细瘦的手推着满头鲜血的父亲。
此时的父亲还有气,眼中泪光闪烁,艰难地伸出带血的手掌,想要抚摸小孩的头发,却最终无力的垂下。
江从絮别过头。
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复杂的情感,让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睁着双眼,因为太过用力,自眉心处传来一股沉重感。
她没想到这位父亲能够为孩子做到这地步,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孩子。虽然这样的做法在旁人看起来,是在逼迫他们接受这个孩子,但是当江从絮直面这幅场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心里难受,再看那个扑在父亲身上呆呆傻傻的孩子时,除了怜悯还多了一份责任。
一条鲜活的生命所塑造的责任。
孩子似乎明白了自己父亲已经去了,趴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无论旁人怎么拉扯,都无法把他从他父亲的身体处拉开。
他就像一只腹背受敌的小狼,谁要把他和他父亲分开他就要张口咬谁。
最后还是顾征上前,和玥儿两人勉强把这个小孩劝离。至于小孩的父亲,被明浔留下来的人安葬在城外。
江从絮直到上了马车,人还有些发愣。
“被吓到了?”明浔在一旁问道,声音放得格外轻,似乎是怕吓到江从絮。
江从絮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是有些被吓到了,但是她发愣是另外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好和明浔直说,倒不如干脆让对方以为自己是被吓到。
明浔过了好一会才说道。
“我第一次见死人,是七岁的时候。”
“死的人……是我父亲和母亲。”
“他们是在战场上牺牲的,我看到的时候,血已经干涸,我记得我的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怎么也无法松开。”
“那副场景,远比如今要惨烈。”
听到这里,江从絮忍不住看向明浔。
却见对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目露哀痛,只是神色平淡地目视前方,仿佛在说的人不是自己的父母亲般。
但就是明浔这份淡然的表现,却突然让江从絮心里感到一丝刺痛。
七岁成为孤儿,还要亲眼见证自己父母的死状,怎么可能不记忆犹新,对方此刻的模样,想必也是经历过许多才能够把这件事自如地从口中讲出来。
“你不用因为这个同情我,我已经过了需要同情的年纪了。”明浔注意到江从絮一直盯着自己看,扬眉说道。
江从絮立刻收回视线,手指扣着车窗,装作刚刚只是无意识转过去而已。
“谁同情你了?我……我只是在走神。”
耳边传来明浔不可抑制的一声轻笑,弄得江从絮更加不好意思,脑袋更偏,只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不过明浔这一笑,也确实打破了江从絮沉重的心思。
她刚刚也没想别的,就是觉得从前只在史书上看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礼教森严、阶级分明,远不如亲身见过来的冲击大。
她来到洛朝也有不少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她见识过皇权的高高在上,也见到了普通人的卑如泥土。
这种鲜明的两极分化社会,是她从未经历过,未来也不可能认同的理念。
不过就算她不认同,作为一个也是在夹缝中生存的人,她也无法更改。
天气放晴之后,车队的行驶速度也逐渐加快,下午时分就到了下一个城池。
因为长期在外面流浪,小孩浑身都是尘土。之前着急赶路,如今停驻之后,绯语赶紧带着他去洗了个大澡。
“哇!你居然是女孩子!”
绯语给小孩穿上新衣服,正巧顾征带的孩子里有和小孩年纪差不多的,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给他穿。
小孩咬着嘴唇,警惕地看着绯语,一言不发。
“绯语,怎么样了?”江从絮从外面进来。
本来还算乖巧地坐在榻上让绯语穿衣服的小孩,在看到江从絮的第一眼就像猛虎扑食一般扑了过来。
“你还我爹爹!”
小孩一口咬住江从絮的手腕,力气之大,仿佛要把它咬断。
“嘶——”江从絮没料到这个小孩子力气那么大,想挣脱开又怕伤到孩子。
幸好绯语及时赶了过去,用力掰开了小孩的嘴,把她拉到一边。
“你做什么!”
小孩在绯语的怀里还一直在挣扎,一边哭一边大喊着:“你害死了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你在说什么胡话。”绯语在一旁叱道,一脸莫名其妙,“你爹爹是自裁的,你凭什么说是小姐害死你的父亲?”
“就是她就是她,如果不是她,爹爹不会不要我!”小孩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双手挥舞着,要来抓江从絮。
“小姐!要不你先回房间吧,我怕她再激动伤到你。”绯语喊道。
江从絮看着哭嚎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孩,一脸复杂,最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离开这里。
在门口等了好一会,绯语才出来。
“小姐,没事了,她睡着了。”绯语轻声说道,回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虽然刚刚小孩咬上江从絮的手时,绯语曾为此愤怒过,但是现在又满溢着心疼。
“她父亲是真的爱她,作为一个女孩子能被父亲这样重视,为了不被别的流民欺负还把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
江从絮记得绯语是被自己父母卖进江府做丫鬟的,很早就和自己父母分开了。
而回想起自己的曾经,还有原主的父母亲,大概她们叫江从絮的人都父母缘薄,无法体会这种至亲之人生离死别的伤痛。
乱世中,居然还有那么深刻的父女之情,父亲为孩子舍弃生命,孩子为父亲而勇敢对敌。
要知道初见时,这个孩子可是像一只小猫,连吃东西都小心翼翼。
江从絮一言不发地离开。
“你手怎么了?”
回房间的路上,江从絮遇见了明浔,对方的视线停留在她的手腕上。
“没什么。”江从絮把衣袖向下拉了一下,遮住手腕上的咬痕。
明浔看着江从絮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转头注意到江从絮来的方向,明浔目光一厉,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随手招来几个侍卫,低声向他们吩咐了什么,接着就朝江从絮来的方向走去。
绯语走后,本来安稳睡在床榻上的小孩突然坐起身,眼中没有丝毫困意,抱着膝盖,红着眼眶盯着门口。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处处小心的小狼狗。
所以,在门响的一瞬间,小孩就注意到了。
明浔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孩,接着嗤笑一声,让身后的侍卫抓着小孩的肩膀就要离开。
小孩想要挣扎,但是这些侍卫都是成年男子,比绯语的力气要大得多,而且也不似绯语那般因为心疼而格外小心。
小孩就被这样粗鲁地带到一处后巷。
“看到没?这就是你继续留在你父亲身边的下场。”明浔遥遥指着巷子里的一处阴影,冷声说道。
阴影下,衣衫褴褛的流民跪在地上,像是野狗一般从泔水桶里捞出饭菜残渣,送到自己嘴里,一边送一边用眼睛瞅着四周,生怕有人过来抢夺。
小孩咽咽口水,像是想到饥饿的日子,有些害怕地向明浔身后躲去。
明浔可不让她躲避,一个侧身让小孩看得更清楚。
“如果我夫人没有救下你,你现在和那个人没什么两样。”明浔蹲下身,平时小孩的眼睛,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残忍的话,“或许更惨,你可能会被那些饿疯了的流民吃个干净,字面意思上的干净。”
小孩害怕地抖了起来,眼角沁出泪水,抓着明浔的衣角想要离开这里。
明浔把自己的衣角从小孩手中扯了出来,“你不用求我,如果不是看在我夫人的份上,我不可能带上你,就凭你父亲逼迫我夫人的行径,我就能将你乱棍打死。”
“如果你还不珍惜我夫人对你的同情,那么迟早有一天你会被我扔进这些人当中,以后你的死活我们都不会再管。”
小孩害怕地摇摇头,想用乞求的目光请求明浔的同情,却在触及对方眼底的冷漠时,颤抖着收了回来。
“行了,带她回去吧。”明浔站起身,让手下的侍卫带着小孩回去。
这次小孩一点也不敢挣扎,乖乖地跟在侍卫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回去。
等到身边没有人的时候,明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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