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五年二月,因停用中宫笺表,皇后大病了一场。
皇贵妃亲自去中宫照顾,衣不解带不舍昼夜,事事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还常常给皇后念书、说话解闷儿。
皇后大病得愈后,感念皇贵妃真心,二人竟好得如同亲姐妹一般。
欢若回到坤宁宫“上班”的这几天,最大的收获是亲眼见证董鄂妃是怎么用自己一片拳拳真心换得金花儿小皇后的敬佩。
然而顺治帝再次提起了废后事宜,去年太后病笃,皇后久不探视,顺治安心拿这个事治皇后一个大不孝的罪名,甚至召集了大臣们一起商议废后事宜。
只是,这些事都和欢若无关了。
算起来,她已经有快一个星期没去玄烨那了。
眼瞧着皇后痊愈,她也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天在坤宁宫的工作,今天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皇后请安,顺便表明自己要回去的意思。
皇后这边病刚好又遇上神经病丈夫抽风,正经是一头乱麻,也没工夫理欢若,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让欢若自便了。
这正合了她的意。
从坤宁宫出来,欢若脚步轻快地往慈宁宫赶,却在半路上被一个爽朗的声音叫住。
“季欢若!是不是我不进宫,你就打算这辈子不见我了?”
欢若脚下一顿,满皇宫再找不出第二个敢这么说话的了,她转过身,宫道中央婷婷立着一位粉面桃腮的旗装美人儿正直直瞪着她,神情却不凶,眉眼间都是笑意。
欢若也噙着笑哼了一声,换了一副面孔,正经跟她对起戏来:“我道是什么稀罕人物?这不是咱们的和硕格格嘛,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呸!瞧瞧这人,嘴上叫着格格,脸上可有半分恭敬没有?”孔四贞三步两步走过来,纤细的手指在欢若脸上狠狠地戳了两下,一脸傲娇的样子,“要我说啊,太后娘娘还是太宽厚,瞧给你惯的,越发无法无天了。”
这位是真正在军营里长大的将门虎女,从灭门之祸逃出生天的全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在慈宁宫和欢若最合得来的人。
当初,孔四贞在她父亲旧部的保护下,带着她父亲并两位夫人的灵柩一路北上,逃到了皇宫,最终被孝庄收养,刚好跟欢若差不多前后脚进的慈宁宫。
她出身高贵却并不傲慢,军营的生活和逃难的经历更是让她性子里平添一股子豪爽坚毅和不拘小节。
欢若嘛又是个表面和气稳重,骨子里自有一套坚持的,俩人年岁相近,脾气相投,常常凑到一起鼓捣一些新鲜玩意儿逗孝庄开心,是手拉着手在慈宁宫长大的情分。
她曾当着孝庄的面打趣欢若:“顶着观音的脸,操着如来的心,干着土地公的活儿,却摊上了个弥勒佛的性子。”
明月熟练地接过话头:“前三句都能听明白,最后一句怎么解?”
四贞抿嘴笑道:“弥勒佛大肚能容笑口常开,可不跟咱们大口能吃胃口常开的欢若是一样的。”
一句话,逗得满屋的人都在笑,连孝庄都笑得直摇头,只有欢若上蹿下跳地要揍她。
本来孝庄是有心想让四贞进宫为妃的,只是被四贞以早就婚约婉拒了,孝庄便也不再勉强,将四贞收为养女,封了和硕格格。
欢若跟她在一块儿玩习惯了,四贞也并不在意这一点身份变化,所以她俩倒还像从前一样相处。
只是四贞拿来婉拒孝庄的那桩婚事,却让欢若跟她大吵了一架。
自带上帝视角的欢若当然知道这个所谓的“良配”就是孔四贞后半生孤苦飘摇晚景凄惨的始作俑者,为了朋友的未来,她当然是极力劝阻,甚至不惜用断交来威胁。
可惜四贞最终还是披上了嫁衣嫁给了孙延龄那个满腹算计满口谎言的废物。
出嫁当天,许久没跟她说话的欢若悄悄来了她屋里,接过嬷嬷手中的梳子给她梳头。
四贞从镜子里看见欢若的脸,本来还一脸淡漠的她终于绷不住转过身抱着欢若的腰就是一场大哭,惹的欢若也红了眼睛。
“你若是心里有委屈,那就不嫁了!行吗?只要你说你不嫁了,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有法子的。大不了我们一起去求太后娘娘,叫她替你做主!”
听见欢若斗气似的话,四贞哭着哭着又笑了,她屏退了左右,拉着欢若的手,还没开口,先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事情这么简单?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要叫我在这鬼地方住一辈子,看不见外面的天,见不着外面的人,我是断断不肯的。只是当初开口的太后,要我嫁的是皇帝,我怎么拒绝都是错。难道我说我瞧不上皇帝?”
欢若咬着牙接了一句:“皇帝是金子还是银子?非得人人都上赶着要他?”
孔四贞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人,脑子里总是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说辞,偏偏每次都能戳到我的笑穴上。”
她拉着欢若坐下,接着说道:“拒绝皇帝,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情,还不能是我自己动的情,得是我父亲当初给我定好的情。一来,父亲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太后总不好把我爹叫醒,再问问他你要不要改变主意,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二来,我一个孤女,因为想要完成父亲的遗愿而‘无奈’拒绝了皇帝,这说到哪,我都是占理的。”
欢若跟着她叹了口气:“怎么拒绝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也这么麻烦。”
四贞无奈地笑了笑:“这就是帝王家,谁让人家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呢?只是当初我用了那个理由回绝了太后和皇上,就没有回头路,我必须嫁给孙延龄。我若是反悔,就是欺君之罪。”
她说完,俩人一起沉默了半晌。
最后还是欢若小声地问道:“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四贞摇摇头:“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四贞,如果这场婚姻会让你陷入不幸呢?如果孙延龄并不像表面那样呢?如果他狼子野心得志便猖狂呢?你还会觉得,用下半生的安稳和幸福换一个出宫的自由是值得的吗?”
“值得,”四贞坚定地看着欢若的眼睛,“我最不愿意的,就是在这宫里消耗余生,哪怕出宫之后前路艰险,我也不后悔。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孙家是我爹旧部,孙延龄我从小就认识他,也算是知根知底,他看着挺老实的,小时候就总被我欺负不敢吭声,前些日子见了他一面,感觉也没什么变化。”
那是因为你爹是他爹的上司!你现在是他的主子!
欢若很想吼出来,但看着四贞的脸,她终是没有开口,只是重新开始给四贞梳头,嘴上念叨着:“好吧,既然这是你愿意的,那我祝你幸福。只是有一件事,一定!一定!一定!要提防孙延龄。”
一直到四贞上了花轿,出得宫去,在分开前跟她再三保证一定会小心孙家,她这才放心。
如今,四贞也成亲了一年有余,孙延龄不仅没有撕下假面露出凶相,反而愈加恭敬,对她百依百顺,哄得四贞逐渐放下了戒心。
只是回回见了欢若,四贞还要把平时的生活跟欢若细细讲述一遍,以打消欢若的顾虑,是以欢若总是拿这些话打趣。
欢若挤弄着眼闪躲她的手指,然后熟练地挎住她的胳膊:“你怎么来了?不是嫁到了福窝里,再也舍不得出来吗?”
“这不是有段日子没来了,昨天做梦梦见从前在慈宁宫的日子,今儿特地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跟太后娘娘请安,直接去慈宁宫就行了,怎么绕了这么一大圈到这来了?”
孔四贞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在等你!”
“哎哟哟,竟然叫和硕格格纡尊降贵地在这等我?奴婢怎么敢当呢?”
欢若瞪大眼睛,做作地捂住了嘴。
看得四贞对着她的脑门拍了一巴掌:“少在这恶心人了。”
欢若吃痛,委屈地揉了揉额头:“至于这么大力嘛?”
“至于!我在这等你老半天了,你跟坤宁宫那边又不熟,哪有这么多话说?”
“我没说几句话啊,再说你要见我去慈宁宫等着不就好了,反正我总是会回去的,做什么非要在这等?”
孔四贞气得柳眉倒竖:“这不是有话跟你说吗?我那边刚到慈宁宫门口,就碰见明月了,她说你今儿回来,正巧了,刚好能赶上去三阿哥那。三、阿、哥!你能叫你那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三阿哥等?那必然我就跟你说不上话了,所以才来这等你的!”
眼看着四贞确实要恼,欢若赶紧赔不是:“好四贞,是我不对,我是想着外面这么冷,你在慈宁宫坐着,又暖和又舒服,何必非要站在这风口上等。好好好,我不该多问那一句。咱们慢慢走好吧,我多陪你走两圈,你想说啥,我洗耳恭听。”
四贞乜斜着眼睛,浅哼一声道:“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在我那?”
欢若眨巴眨巴眼,一时之间脑袋里还真是一片空白,她牵起四贞的手,撒娇似的晃了两下:“好四贞,你给我提个醒儿?”
四贞恨铁不成钢的捏了捏她的手:“你的猫!你是不是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小东西了!不是说好的在我家养到两个月大就给你的吗?”
“啊!你说踏云!”
想起来了,欢若吐了吐舌头,最近事情太多了,正经把那个小猫儿忘到天边儿去了。
那是两个月前,玄烨在宅子后墙外面的杂草丛里发现的一窝小猫。
这窝小猫的猫妈妈跟欢若很熟,她常在给玄烨带点心的时候煮上一块鸡胸肉带给猫妈妈。
宅子里的人都知道这猫是欢若喂的,喜欢得很,他们都不敢驱赶,时间长了,熟悉了,也会逗逗她,摸摸她。
于是,煤球儿——就是猫妈妈,她通体乌黑,欢若就顺口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煤球儿——在这片儿谁也不怕,胆子大得很。
玄烨瞧着煤球儿可爱亲人,便想养着她,只是几位奶妈一致反对,有人怕野猫不干净,有人怕她脾气不好伤人,还有人嫌她爱叫,总之玄烨是没养成,为这事还失落了好几天。
后来有一日,煤球儿站在后院外面叫,叫得止不住,玄烨正好想去看她,一开门,就看见煤球儿窜出去一丈远,又扭过头对着他叫。
玄烨胆子也是大,他觉得煤球儿是在叫他跟自己走,于是便真的跟上了,一猫一人,一个敢领,一个敢跟,最终在离后门不远的一出草丛里,煤球儿跟玄烨展示了自己的小宝贝儿们。
而那时候,宅子里因为找不到三阿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天正好是欢若跟着来,一下马,就听见奶妈孙嬷嬷的声音。
“姑姑!三阿哥不见了!”
苏麻喇姑当场就要发飙,几十个人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奶娃娃居然还能看丢?
欢若皱眉问了一句:“你们最后一次见三阿哥是在哪?”
孙嬷嬷立刻答道:“万嬷嬷打水回来的时候,看见哥儿往书房方向去了。”
书房?那离后院儿很近啊。
欢若立刻想到了煤球儿,她跟苏麻喇姑打了声招呼,噔噔地跑到后院儿,果然看见雪地上有一排梅花儿脚印,肯定是煤球儿!旁边那个小小的鞋印儿必然是玄烨了。
沿着那两排脚印,欢若很快就找到了蹲在那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的玄烨和把三阿哥“拐”到这的小“罪猫”。
以及三只可可爱爱的刚出生的小猫,它们正是惹得玄烨不知所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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