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夕阳像一颗发光的山楂,懒洋洋地挂在天边,阳光在地上聚成窗格的形状,把整个屋子都映得红彤彤,暖洋洋的。
这一觉,睡得可真沉。
她坐起来,看着眼前陌生的屋子,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只是这血红的光和暖和的床褥让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堂。
“佟主儿醒了?”
熟悉的声音将佟妃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这才发现屏风旁边站了个人。
苏麻喇姑从阴影处走出来,柔声道:“佟主儿睡得可好?”
佟妃沉默地点点头。
苏麻喇姑笑了笑,从旁边取下她的衬衣:“佟主儿这会儿若是方便,就穿上衣服,随奴婢来。太后娘娘有请。”
佟妃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她在这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太后娘娘却只是冷眼瞧着,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话说回来,欢若是苏麻喇姑亲自提拔,又在太后身边那样得脸,若她真不在了,太后宫里怎么会这么平静?
是她太蠢了。
佟妃静静地跟着苏麻喇姑出来,穿过一个垂花门,进了另一间房,两边各有两把椅子,前面是一面拉上帷幔的,帷幔那边影影绰绰可以看出是一个正堂的样子,却不见人,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
苏麻喇姑示意她在椅子上坐下,不要出声。
佟妃虽然心下疑惑,却也老实照做。
不一会儿,就听见太后和玄烨亲热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佟妃一激动,刚端起的茶水撒了自己一身,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烫似的呆坐在那。
苏麻喇姑赶紧拿帕子给她擦干净,并示意她,听。
外面,祖孙俩说说笑笑地走进来,玄烨扶着孝庄,在主位上坐下来,口里止不住地央求:“皇祖母,你就答应了我吧。孙儿保证,绝不乱跑。”
孝庄拨了两下手串,懒洋洋地问道:“不就是去四贞那里接只猫回来,多大的事。跟四贞打个招呼,叫她下回进宫的时候抱来不就好了,也值得出宫一趟?”
玄烨听了这话,原本稚气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些:“是一只猫,也不只是一只猫。我接了它回来,它便是我的了,我要对它负责。从饮食起居,到它的行为举止,饿了我要随时添粮添水,病了我要送医,若是它闯了祸,我也要替它负责到底。既然是做好了养它一辈子的打算,那从一开始就正式一些,显示出诚心不好吗?”
“呵。”一段话,把孝庄逗乐了,她把那串金黄饱满的蜜蜡手串摇了摇,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谁教你,养猫是这么个养法?”
玄烨却避开了这个问题:“皇祖母,孙儿觉得,不管是谁说的,我认,我觉得她说得对,也愿意照着这个去做,这就够了。道理只要讲得通,管它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呢?圣人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呢。”
呵,在这嘴硬,孝庄心下了然,除了欢若那丫头,还有谁会跟皇子讨论一只猫?
孝庄沉吟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问了一个听起来没头没尾地问题:“那件事便到此为止了?”
终于说到了这,佟妃坐直了身子,她直觉认定,孝庄说的“那件事”跟她宫里闹鬼的事有关。
此时外面传来玄烨的声音:“皇祖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倒也不是不妥,孝庄无意识地甩了一下手串,她只是怕玄烨勉强。
那日苏沫儿回来就将这事的原委跟她说了一遍,她当即便要拿了佟妃来问罪,却被苏沫儿拦了下来。
她说,三阿哥的意思是,这事他要自己解决。
当时那一瞬间,孝庄想了很多种可能,事是板上钉钉无从抵赖的,“解决”无非是决定要委屈了谁。
这事下手的是佟妃,受害的是欢若,但事件的中心其实是玄烨。
玄烨几乎算是欢若带大的,但佟妃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养恩和生恩孰重孰轻,自古以来就是辩不清的。
况且他偏了谁,另一个人心里都会有芥蒂,有了芥蒂便会生出嫌隙。
跟亲生母亲生出嫌隙,一定会吃苦,跟亲近之人生出嫌隙,只怕会断了二人的缘分。
佟妃她了解,佟妃的目的她也清楚,同样是被抢过孩子的人,她不说十分理解佟妃,起码也只是觉得她不过是个不够聪明的自己罢了。
可欢若那孩子,不太好捉摸。
她有很多小毛病,在很多事上固执己见,但她又很听话,加上她的聪明,很容易叫人忽略她的那点小毛病。只是孝庄总觉得她的乖巧听话里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反骨在。
但她又很良善,还很容易满足,到她身边也有五六年了,迄今暴露的人生最大的欲望是每天洗一次澡。
而且她不只一次听到欢若在背后期盼“出宫”,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早退休早快活”。
这些堆到一起,就令欢若看起来又简单又神秘。她原本做好了欢若会因为这件事来跟她要个说法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丫头根本没跟着队伍一起回宫。
但这更可怕一点,这或许说明,欢若明面上不打算追究佟妃,令玄烨为难,但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再信任玄烨了。
可玄烨……玄烨很喜欢欢若,现在还只是孩子心性的喜欢,是本能的“谁对我好我就也对她好”的喜欢,可等他再大一些呢?
“皇祖母?皇祖母!”玄烨关切地凑上前去,“您在想什么?”
孝庄看着玄烨那颗圆圆的小脑袋,笑着揉了揉他的脸:“皇祖母在想,咱们玄烨太不容易啦。”
玄烨却眨眨眼说:“皇祖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孙儿的主意,没什么不容易的。皇祖母是觉得,到此为止便行了吗?”
“那玄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大清律例》凡谋或谋诸心,或谋诸人。杀人,造意者,斩监候;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监候;若谋而已行未曾伤人者,杖一百,徒三年。”
玄烨的话掷地有声,认真的语气伴着他略显稚嫩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压迫感,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佟妃心上。
“即便按照最轻的责罚,也要杖一百,徒刑三年方可。以母亲的身体,杖责、劳役,她哪个都受不住,如果按照律法来,她只能是死路一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我的母亲只是宫中的庶妃。”他语调平缓,仿佛在谈论天气或者一个无关的人。
孝庄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眼神朝身后斜了一下,这话说得,可够伤人心的。早知道玄烨如此坚定地站在欢若那头,她就不多此一举了。若佟妃寒了心……
“然,有人说,她罪不至此。”玄烨说到这时顿了顿,原本冰封一样的小脸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她说,怪罪一个绝望的母亲容易,可造成她如此绝望的原因却永远被掩盖。法不外乎人情,法律的公正也不能只体现在欺负一个被吞噬理智的妇女身上。”
玄烨抬起头看向孝庄的眼睛:“皇祖母,她原是想让额娘削减用度,禁足三年以抵她的罪过。但我觉得不足够。”
“你……”孝庄心下震惊,如今后宫的局势,禁足三年对一个嫔妃来说,几乎相当于从此打入冷宫再无翻身的机会了。这还不够?玄烨究竟要给欢若出多大的一口气?
“不够。此事若不是欢若机灵,若不是她聪慧,若不是她命大,也许额娘的罪过就不是杖一百徒三年能解决的,而是‘斩监候’!如若禁足三年抵了她的罪行,那欢若受的惊吓呢?她心里的委屈呢?她替孙儿心疼一个绝望的母亲,孙儿却不能借坡下驴,我必须心疼她。”
他话音落地,殿内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孝庄才缓缓开口:“所以,才有了景仁宫闹鬼的事,你要佟妃受到的惊吓和恐惧来弥补欢若的委屈。”
“是。”玄烨说着,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只有这样,这件事才算了结。只有了结了这件事,额娘才不会一直被心魔控制,欢若会一直是我的欢若,我也会像从前一样侍奉额娘。”
他直挺挺地跪在那,小小的一个孩子,却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坚定,这几日他在宫里的一言一行,总是让人忍不住忽略他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娃娃。
孝庄垂了眸子,不过,欢若这孩子,教得好啊。方才玄烨说的话,除了欢若,连苏沫儿都未必会跟他讲。
以前她只知道欢若对玄烨十分上心,今日她才意识到,欢若在玄烨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罢了,左不过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掀出什么浪来,还得看她的本事……哦是了,还有眼前这个小人儿的本事。
她伸手拍了拍玄烨的小脑袋:“起来吧,皇祖母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关于佟妃这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后面你就不用管了。这几日你也累了,明儿就放你一天的假,去找四贞接猫吧,顺带出宫透透气。”
玄烨眼前一亮,立刻磕了一个头,拱手道:“孙儿谢皇祖母!”
等他出门回了自己院里之后,苏麻喇姑才引着佟妃到前殿来。
佟妃什么也没说,走到殿中央,“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孝庄端着那杯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口,哎,放冷了,再好的茶也是苦的。
苏麻喇姑会意,接过冷茶,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整个殿里霎时便只有孝庄和佟妃两个人。
冷寂了半晌,还是孝庄先开了口:“佟妃啊,你比哀家强。你生了个顶好的儿子。”
佟妃被她突然的开口吓得一哆嗦,随即便要哭出来。
这儿子,她已经不敢认,也没脸认了。
“哎,起来吧。坐下,别哭了。”孝庄皱皱眉头,“这件事到此为止,从今天起,你就在景仁宫禁足吧,份例照旧,只是你要老实,切莫再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佟妃听话坐下,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
孝庄劝着劝着就烦了:“你不要想那么多。方才你也都听见了,玄烨以后还要侍奉你呢。我只最后劝你一句,儿子是你的,谁都抢不走。但你要硬将他往外推,那谁也帮不了你。记住了吗?”
“臣妾……记住了。”佟妃赶紧站起来回话。
“行了,你也累了,前几日还吓得不轻,回去吧。”
“是,臣妾告退。”佟妃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一下仪表。
正巧苏麻喇姑端了一杯新茶进来,佟妃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
孝庄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放心,欢若好端端地活着呢。你也不想想,若她真的没了,就玄烨这架势,你还能囫囵个儿在这跟哀家说话?”
让我们把时间退回玄烨回宫当天。
当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宅子出发往宫里走的时候,一辆低调的马车从后门慢悠悠地行了出来。
欢若靠在马车里垫得厚实柔软的内壁上,心里正想着玄烨临走时跟她说的话。
“放心,交给我就行了。”
啊这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只要佟妃没看见我回去,自然会信了张嬷嬷的话,到时候不就是跟踪救人一条龙解决了吗?怎么难道玄烨还想亲自去救人不成?
那时候的欢若并不知道,有人要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她还沉浸在终于能放假休息的愉悦当中。
只是她不知道,从这里开始,她的命运齿轮开始卡进了另外一条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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