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有多重含义:从某个地方离去,从某人的身边离去,还有一重,是死亡。

    姜雨芫掂量着欧阳道川的话,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要到村里找爹娘,再做打算。”

    “好吧,该看到的总要看看,不然你怎么会彻底死心。”

    欧阳道川的话莫名其妙。

    姜雨芫顾不得揣测他的意思,一切,其实都可预料。

    只不过,当现实展现在眼前时,亲眼所见的冲击是想象中远远不可比拟的。

    村子毁了,全毁了。

    姜雨芫牵马跟在欧阳道川身后,阡陌与她并肩而行。

    一切,像是先打翻了,然后浇层油烧一遍,碎的碎,烂的烂,灰烬堆尘埃,落定复零散。

    私塾全坍塌,横卧的松树只留小半截黑黢黢的树干。

    村子里,没有一座院子是完整的,没有一间屋子是完好的。

    走着,走着,姜雨芫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不跳,

    不跳,

    她在心里祈祷。

    姜宗志突然说了句:

    “姐姐,我要撒尿。”

    姜雨芫停下来,伸手要扶他下来。

    姜宗志没有动:

    “姐姐,我要回家尿。”

    家,就在前面。

    姜雨芫瞬间凝固。

    阡陌机敏地抬起头,看了看姜宗志,看了看姜雨芫。

    目光伸向前方。

    曾几何时,她无数次撞开家门,从家里跑出去,又从外面冲进去。

    姜雨芫呼唤时,母亲训斥时,姜宗志调皮时,父亲疲惫时

    骄阳似火时,月光如水时,碧空万里时,狂风暴雨时

    欢笑时,哭泣时

    时光带来了一切,又带走了一切。

    阡陌感受到本能的召唤,迈开轻快的步子,朝家走去。

    “阡陌,等等我。”

    姜宗志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跟上阡陌。

    姜雨芫就地融化,化掉的人还怎么能移动。

    欧阳道川就这样看着化在原地的姜雨芫,也不动了。

    阡陌和姜宗志是欢喜的。

    可这欢喜只有短短的十几步。

    之后,是深深刻在脑中永远无法释怀的心痛。

    阡陌走到家门口。院门已经残缺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

    缺口里,是燃烧过后的残渣。

    父亲的农具,母亲的织机,姜雨芫的宝贝,姜宗志的玩物,阡陌的窝,统统付之一炬,只剩残渣。

    “爹,娘。”

    姜宗志习惯地喊,他知道,自己是喊给过往听。

    他多想,岁月能倒转,回到从前。

    阡陌咬住姜宗志的衣角,止住他的脚步。

    姜宗志转头看阡陌:

    “家,没了!”

    世事变迁,小男孩会长成少年。

    姜宗志没有哭闹,默默地走到屋后,背对阡陌,对着自家的墙根撒了一泡尿。

    姜雨芫从家门口经过,短短的路,走出长长的心事。

    生从这里开始,幸福也在这里终止。

    姜雨芫感觉,自己像一棵麦苗,根从地里拔起,不知,要被命运的风带到哪里。

    村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踩着雪花前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第一个要找的地方是戏台附近的屋子,因为逃出前母亲还关在那里。

    屋子还在,门开着,里面的人都没了。

    地上有血迹,欧阳道川带着姜雨芫顺着血迹找。

    在屋后不远的土坑里发现了堆积的尸首。

    老弱妇孺填平了深坑,血痕半干,雪水混着泥土,弄得每一个人都脏兮兮的。

    坑里的每一张面孔,大约都是相熟的,他们的音容相貌,仿佛历历在目。

    姜宗志怔怔地数着:

    “小舅母,五婶娘,窦婆婆,秦小子”

    “别数。”

    姜雨芫轻声地数落姜宗志。一边在坑边仔细地看,期望找到母亲,更期望里面没有母亲。

    “娘亲在哪儿?”

    姜宗志问,他不由自主地往坑里走:

    “我要找娘亲。”

    “拦着他。”

    姜雨芫对阡陌下令。

    阡陌死死咬住姜宗志的衣角。欧阳道川一把抱住了姜宗志,他强壮又高大,姜宗志根本挣脱不开。

    阡陌见状,两三步跳到姜雨芫身边,到处使劲嗅。

    姜雨芫呢喃着:

    “红绳,红绳”

    红绳!

    断了期望!

    姜雨芫和阡陌同时找到了系着红绳的母亲的一只胳膊。艰难地挪开压着母亲的左邻右舍,在欧阳道川的帮助下,将母亲抬了出去。

    姜宗志仿佛失了魂,抓住母亲的手,一直叫:

    “娘亲,娘亲”

    把母亲拖出坑时,姜雨芫忽然发现,母亲的左腿断了,无法把脚掰回正常的位置。

    “旧伤。”

    欧阳道川说:

    “你母亲去世前腿就断了。”

    姜雨芫脑中嗡地一声,明白过来,逃出小屋时,母亲怎么也不肯走,原来她是怕自己跑不动,连累自己的儿女。

    从此,娘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马儿驮着母亲,随他们一起去寻找父亲。

    离开戏台前,姜雨芫从一堆尸体里找见春花和蔡婆婆。

    春花雪白的身体在人堆里尤其亮眼,她冻成了冰人,蜷缩着,紧紧挨着蔡婆婆。

    姜雨芫想起春花在卫河里说过的话,她说她不怕冷。

    欧阳道川看看春花,摇摇头:

    “圆滚滚的,马是驮不了。”

    姜雨芫从雪地里拾起一件破衣裳,裹在春花身上。

    然后,拽住衣裳,费力地往外拖春花。

    欧阳道川过来帮忙,一起把春花和蔡婆拖进戏台下的一个土洞里。

    姜宗志听姜雨芫的话,找来些石头砖块,堵住洞口。

    这样,蔡婆婆和春花也算有个穴,不至于死后再历风霜。

    姜雨芫继续寻找父亲。

    父亲死在了从祖婆家回来的路上。

    他静静地躺着,胸膛上插着一把北夷人的大刀,血已经流尽。

    父亲对面倒着两个北夷大兵,一个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欧阳道川说他是窒息而死,多半是父亲勒死的。

    另一个北夷大兵浑身扎着好几根木棍,欧阳道川随手拔下一根看了看,插入北夷人的那头是削尖的,他发出由衷的赞赏:

    “雨芫,你父亲是战死的,他杀死了两个北夷兵!”

    称赞与生死比起来,是多么虚无缥缈。

    姜雨芫拔出父亲身上的大刀,解下腰上的缠布,给父亲包扎好伤口。

    姜宗志发现祖婆坐在不远处,她静静地依靠在一棵树干上,伸出手臂,指向父亲倒下的地方。

    姐弟俩收了母子俩的遗体,放在马背上。一路驮到麦田里。

    麦田的雪厚厚的,瑞雪兆丰年,来年的麦不知谁来收了。

    扒开雪,露出绿绿的麦苗,多冷的天啊,它只管积蓄能力,把雪当被,不停生长。

    姜雨芫,姜宗志,阡陌,还有欧阳道川,找来农具,费了好大的力气,挖出一个坟,埋葬姜家祖婆和父母。

    姜雨芫用雪水擦净祖婆和父母的脸和双手,把他们安放在坟里。

    父亲躺在中间,祖婆和母亲躺在两边。

    姜雨芫解开父亲右手和母亲左手上的红绳,把两根结成一根,然后把父母的手腕系在一起,向姜宗志解释:

    “宗志,你看,这样爹爹和娘亲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姜宗志默默撸起袖子,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红绳:

    “姐姐,将来我也要和爹爹娘亲,还有姐姐系在一起。”

    姜雨芫轻轻回了他句:

    “傻小子。”

    欧阳道川伸手递给姜雨芫一个东西,是绳结编成的配饰,不过是青灰色的,里面嵌着块杏仁大小的石头,颜色灰灰的,和普通石头没什么分别。这物件不能套在手上,只能挂在身上。

    “给你,雨芫,结魂扣,把它放在你父母身边,能让他们安息。”

    欧阳道川真挚的眼神,令姜雨芫不容怀疑,也不能拒绝。

    姜雨芫接过结魂扣,放在了父母身边。

    黄土成坟,父母离去。

    姜雨芫找到父亲埋下的粮食,里面还夹带着许多干粮。

    带着姜宗志和阡陌,跟随欧阳道川离去。

    姜雨芫在心里想,或许离开还有一重含义,那就是回来。

    临行前,姜雨芫和姜宗志一起朝着私塾拜了拜,算是祭奠七先生,阡陌面朝私塾低鸣,用她的方式缅怀先生。

    出村后,欧阳道川拐个弯接来他依旧疯癫的母亲,带着大家上路了。

    姜雨芫向欧阳道川表达谢意:

    “母亲说要知恩图报,我怎么报答你呢?”

    欧阳道川想也没想,大方地表示:

    “你叫我声哥哥,就算是报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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