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鱼谷四面环山,谷内是一马平川,生机盎然,自谷中望远山,目测有数十里。此地气候温润,树木繁茂,花团锦簇,溪流与池塘星罗棋布,交错在树林与田地间。
木塔所在之处大约是东鱼谷的中心。自此地望向四方,弯曲绵延的道路四通八达,连通远近不同的房舍楼宇,翠竹绿柳掩映间,是许多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天然之中点缀人造的痕迹,雅俗共享,真真是个世外仙地。
二师兄乐得带着姜雨芫到处闲逛,先去了果园。一眼望去,上百棵高矮不一的果树上挂满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橙的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果子。
果园里建着几间草房子,围个篱笆小院,颇有乡野情趣。
院子里有两个老人静坐在木桩上,一个望向果林,一个低头不动。两人也是身着淡青色衣衫,发髻上别着根木簪子,装束与二师兄无出其外。
姜雨芫暗暗道:东鱼谷里人人皆作一样的打扮,无分男女老幼。
二师兄走上前去,那个呆望的老人最先发觉,立刻站起来啊啊叫了几声。
低头的老人抬起头,面露喜色:
“二师兄。”
颤颤巍巍站起来,把手搭在另一个老人伸过来的手上,扶着他站稳脚跟。
姜雨芫这时方才看清他眼皮凹陷进去,是个盲人。
二师兄拍了拍先前那个老人:
“长喜,不用说,我知道。”
又抓住目盲的老人的手道:
“长乐,我带人去摘些果子,你多跟长喜说说话,他虽听不见,心里却是明白的。”
长乐欣然地笑:
“二师兄去吧,我和长喜守在这里,不会教那些馋嘴的兽儿偷了去。”
二师兄对二人夸赞一顿,带着姜雨芫走进果树林里,这才压着声音说道:
“莫要听那老头儿说笑,一个瞎子一个聋子,能看住满园的果子才怪,那些鸟虫野兽最是机灵,偷光了果子他们也不知道。东鱼谷本是不留人的,大师兄偏生弄了这些天生残缺的凡人来,只教他们在谷里清闲养老,待他们老死之后,大约还要寻上一两个眼瞎耳聋的来闲坐,白费了东鱼谷满溢的灵气,于这些凡人而言,在这里不过是延年益寿,终修不成仙的。”
姜雨芫接口道:
“东鱼谷既是仙地,人为何不能在这里修仙?”
二师兄打开了话匣子,就说个不停:
“这你就不明白了,但凡是个人就能修成仙,天上地上那不全都是神仙了,这神仙做得也太容易了,有违天道。况且修仙是要看资质的,天生仙骨者只待机缘到来,可冲破种种束缚有所大成。资质平平者修再久也不能达到至高境界。师祖讲道时说得明明白白,凡人子弟只要一生顺遂平安便是最好的。师祖尚德不尚武,常教导子弟要守住气节,事事要大度为怀慈悲为本。大师兄向来只听的师祖的,言行举止皆遵从师祖,老气横秋的。我与他便大大不同,谦逊些说,样貌上略胜大师兄,心思比他机敏活泛,大师兄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些。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安心留在东鱼谷,缺什么少什么尽管找我,我会常来陪伴你们的。”
这话明显是在拉拢姜雨芫,姜雨芫不好拒绝他,道了声谢,也没再多说什么。
二师兄摘下两个果子,递给姜雨芫一个,道:
“这些果子不染尘埃,最是干净,可直接入口。”
姜雨芫抱着阡陌,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去接果子。
二师兄把果子塞到姜雨芫手里,笑道:
“你抱着小狐狸不好吃果子,我来帮你。”
直接伸手去抢姜雨芫手中的阡陌。
姜雨芫一时懵住,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二师兄抱走阡陌,待要问他要时。二师兄已不肯松手:
“雨芫,你先吃果子,吃完我就还给你。”
也不看姜雨芫,一手揽住阡陌,一手拿另一个果子送到阡陌嘴边,哄她道:
“东鱼谷的果子非同寻常,快吃,吃了保你生龙活虎。”
阡陌微微睁开眼,斜看二师兄一看,张嘴咬了一小口。
二师兄喜道:
“吃吧,吃完你就能跑起来。”
阡陌一口一口嚼着果子,汁液从她嘴角淌下去,二师兄一下下为她擦拭。
每多吃一口,阡陌的精神就更足一些。
整个果子吃完,阡陌立马精神抖擞,甩甩头,忽地从二师兄怀里跳下去,四爪着地,试探着往前迈一步,回望姜雨芫一眼,继而大步向前一跃,轻盈灵动,快速奔跑起来。
二师兄无比欢喜,道:
“我一眼就看出它灵气非凡,东鱼谷灵力聚集,正是它修仙的好地方,小狐狸吃了东鱼谷的吃食,内力渐渐充沛,便可自行吸纳灵力,在这里,它会越来越好!”
说罢,向阡陌追去,几乎是脚不沾地,如风卷云过,穿梭在绿野间,很快便不见了。
姜雨芫空对着远处唤了几声阡陌。
哪还见阡陌的影子,耳畔反而响起苍玦的声音:
“啧!啧!那小子满肚子坏水,他是看上你家小狐狸了。”
姜雨芫才要开口,听他发出大大的一声饱嗝,忍不住笑了笑:
“苍前辈,东鱼谷的果子可好吃?”
苍玦嘿嘿地笑:
“不错不错,东鱼谷果真是个好地方,外面的东西我吃啥滋味也没有,东鱼谷的瓜果是越吃越好吃,且越吃越神清气爽,功力也增长了。本来我是不用吃食的,吃了也没什么用处,就是看着嘴馋尝尝而已,直到来这东鱼谷,方知口腹之欲是何感受。美!那叫一个美!”
神情陶醉,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喜悦之中,打个长长的哈欠:
“吃饱了好睡觉,要是能来点儿酒就更美了!”
烟雾缩得越来越小,钻进姜雨芫衣袖里,变回水玉之态。
姜雨芫隔着衣袖摸了摸水玉珠子,一笑而过。咬一口手中剩下的半个果子,也觉得腹中饱了,身上力气充盈,想着也不必一直等在此处,阡陌自小识得路,一定会找回昨日住的田舍,便沿原路回去了。
却说阡陌奔跑在原野上,穿过果林,纵身跃入近乎没过她的草丛,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越过草丛,来到大片的瓜地,瓜香扑鼻而来,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瓜躺在绿油油的秧间,似做着美梦安然地睡着。
阡陌前后左右交错跳跃,避开每一个瓜,生怕不小心踩碎其中一个,犯下莫大的罪过。
二师兄风一般卷来,在阡陌左右,催促她:
“不要顾虑那些瓜,小狐狸,你只管往前跑,能多快就多快!”
阡陌身上的毛发向后飘散,随着身姿上下飘摇,飒爽中不失柔美。她听到二师兄的话,但没有回应他,只是加快脚步,跃得更高,跑得更快。
离开那片瓜地,冲进人流与众多屋舍间。
许多的老人和孩童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阡陌无意间放慢了脚步,也望向他们。
这些老人,有的是耄耋之年,拿着拐杖或坐在椅子上,两眼放空。有的是身残木讷,依靠在什么东西上,懒洋洋地看周遭的人与景。有的是目不能视,竖着耳朵仔细地辨别细微不同的声音。有的是神色怪异,似笑非笑,眼前有什么在动,眼睛便也跟着动。
孩童们你追我赶,说说笑笑,瞪大眼睛瞧着阡陌。争先恐后欢呼:
“二师兄,二师兄。”
胆大的几个跃跃欲试,耐不住向阡陌围拢去。
东鱼谷的人,皆是一色的淡青色衣衫,木簪挽发,配着木屋瓦片,浑然天成。
二师兄不离阡陌左右:
“不要停,跑出去。”
阡陌没有停,脚步快起来。
孩童们雀跃着奔向阡陌,离得近些,又被她远远甩开。
二师兄仍是催促:
“快些,再快些。”
阡陌发力奔跑,跳上横卧的一根树干,踩着树干跃上窗棂,攀住窗沿,嗖地飞上屋顶。快速游走在屋脊上,借着低矮的小屋,冲向一层两层甚至三层多高的大屋。高高低低的屋顶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恰是练就平衡力与弹跳力的好地方。每滑一跤,就是从险境中得到一次历练,由最初的顾虑重重左摇右摆,到后来的坦然自若如履平地,阡陌已将自己与脚下的每一步融为默契的一体。
耳边的风过,眼前的雾散,阡陌不曾停歇,她更不允许自己停歇,仿佛只有奋力向前奔跑,才可追逐生的光芒,为将来,为从前,为自己,为姜雨芫,为姜宗志,为最初麦田下的那片月光,阡陌纵横,生生不息。
那破碎的过往,是姜雨芫深藏于心的悲伤。她每每隐忍不发的心痛,都深深烙在阡陌骨肉之上。时日越久,念想愈深,生,而念念不忘,死,而魂魄无依。
阡陌想踏过悲伤,回到那片月光下,奔跑在田野间,麦香里徜徉,遍身洒满月光。归来时有家,饿时有饭,困时有床,识字有书,早起有袁淑荣
倘若能找回过往,她一定要把村子里的每一粒沙尘都找回来,完完整整还给姜雨芫。冷了有母亲,饿了有父亲,寂寞有阡陌,安然一生,平安喜乐。
奔跑呀!
奔跑呀!
阡陌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全在四肢上,可跑过风,跑过岁月,跑过所有的阻碍。跃入无垠的田野里。
她完全听不到二师兄在旁大声的吆喝,管他喊什么呢!
反正阡陌是跑得畅快淋漓。
哐啷!
阡陌下坠的同时,感觉一只手稍稍抓住自己的尾巴。可惜,哧溜一下从那只手里滑下去了。
头朝下,扎进一个池子里。
淡青色的水花翻上来,引起阵阵惊呼,
水漫过阡陌的头,颈,全身。
二师兄一声叹息!惊呼声里传出几个稚嫩的声音:
“二师兄!”
“二师兄?”
“叫师父,快叫师父。”
阡陌沉下去,最后一眼只看到满满的淡青色,水,让她难以呼吸。
沉底的前一刻,一只手把她拎出来了。
哇!
淡青色的小狐狸!
稚嫩的声音在说:
“它和我们一样了。”
阡陌往上咳出一口水,迷迷糊糊睁开眼,遇上大师兄齐安凌厉如刀的目光:
“跑。跑得还不够快!”
一把丢开阡陌。
二师兄不偏不倚接住了。
稚嫩的声音又发出惊呼。
阡陌费力地侧目看了看,对面占满了孩童,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找不出个年纪大些的,个个相貌清丽,笑容可掬。仍是淡青色的衣着,木簪子挽发,虽然打扮与先前那些男童无异,但瞧一眼便能看出全是女童。
女童站在几个大水池子边,池水呈淡青色,东鱼谷的衣衫皆是同样的颜色。池子四周搭建着许多高大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晾满了长长短短的布匹,有的已经染成淡青色,有的还是原白色。
齐安制止了女童的呼声,且严厉地告知她们:
“这点小事,无需跟你们师父说,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女童们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原本满是期待的眼神恢复平静,各自散去。
二师兄略尴尬地冲大师兄笑笑:
“大师兄,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与齐安四目相对,收住笑容,眉眼低下去:
“方才小狐狸跑太快,我没叫住它。”
“是跑得不够快。”
齐安的话和他的表情一样冷:
“还不快送它回去。”
二师兄最是明白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再晚些保不齐蘋儿就会出现。染坊毕竟是她的管辖之地。都怪自己疏忽大意,一不留心让阡陌跑到此处,惹急了小师妹少不得添些麻烦,此时快快离去才是正解。
僵在脸上而笑复又散开,向齐安道一声谢,一抬脚消失的无影无踪。
阡陌在他怀里,只暗暗感叹,二师兄才真是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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