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来越大, 可场部办公楼前的空地却充满欢声笑语。
大家一直期待的腊肉终于分下来了。
“啊呀,今年分的腊肉熏得真好,隔得这么远都能闻到香味!”
“是哪个偷了腊肉又还回来?偷得好。”
“可不是?要不然还不知道会被领导们截留多少走。我记得去年只在除夕宴上吃到几块腊肉, 哪像今年,还不到过年就能分到这一大块呢。”
魏民看着分到的两串腊肉,笑得合不拢嘴。不仅有肉吃, 偷肉一事也不了了之, 看焦场长被向北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赶紧离开场部的模样,简直太爽了!
陶南风也松了一口气, 萧爱云刚才一直死死捏着她胳膊, 整个人吓得咯咯抖, 搞得她很紧张。万幸一下雪公安干警离开,焦亮虽然嚷嚷着要追查小偷,但看他与向北交涉的结果,似乎是烟熄火灭。
只可惜,这样欢乐的气氛在向北迈进六号知青点魏民宿舍之后, 戛然而止。
向北一巴掌拍在桌面,面沉如水:“是谁出的主意!将女同学置于险地,丢男人的脸!”
一想到刚一回来就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战战兢兢站在雪地,紧张地等待结果, 向北就怒不可遏。
若不是雪下得及时, 警犬就会迅速侦查出小偷, 到时候怎么收场?
男人应当有男人的担当, 要偷要抢自己承担后果,怎么能拉上女生,让她们担惊受怕?战场上都是男人当兵, 冲锋在前,哪有这种让陶南风在前面打拼,一群男人躲在后头捡便宜的道理。
陈志路自知理亏,低着头走上前,嗫嚅道:“是,是我。我想着隧道里头陶南风比较熟,她又力气大。萧爱云……是主动跟着陶南风来的。”
向北冷笑一声:“妇女能顶半边天,所以男人就当缩头乌龟?”
陈志路与胡焕新脸一红,有心想抗辩几句,可转念一想隧道里自己除了装神弄鬼的确什么也没做,砸石头、拿提袋都是陶南风一人所为,不由得羞愧满面,不敢说话。
魏民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向场长,我们这是信任陶南风,不是欺负她。原本我们也想过,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肯定不会让陶南风和萧爱云出头。”
陈志路终于找到机会表达忠心,一拍胸脯:“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乔亚东也轻声道:“这事的确是我们没有想周全,不过当时知道焦亮他们带着腊肉离开,有点着急,只想着怎么把腊肉留下来。”
眼前闪过萧爱云站出来顶罪的场景,乔亚东满心愧疚,终于也低下素日高傲的头,真诚道歉:“是我的错,料事不周、将朋友置于险地。向场长你要骂,就骂我吧。”
向北看着眼前几个知青,眸光似刀。
“谋事而后定。你们的问题,不是谋事不周,而是走的阴谋之道!”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所有知青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向北。
“谋,有阴谋与阳谋,阴谋见不得光,有迹可循有破绽;阳谋随势而动,正大光明。你们是读书人、聪明人,但越是聪明、越是懂得多,越容易走上歪路。今日若非天助,你们如何全身而退?如果人生多一个污点,未来怎么办?”
一字一句,字字千钧,重重敲打在每个知青的心上。
向北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魏民身上:“魏民,你是保卫科科长,知道焦亮三人偷拿腊肉下手,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带着保卫科的人拦住?腊肉是农场财产,没有后勤科科长的同意,谁也不能拿走!你执行的是保卫职责,光明正大。”
魏民蓦地呆住,半天没有说话。
“什么是阳谋?利用自己的优势,顺势而为,达到目的,这就是阳谋。”
向北再看向乔亚东:“你是知青点班长,你能够依靠的不仅仅是江城一十个知青,你身后还站着农场两百多个知青。腊肉全被焦亮拿下山,如果发动集体的力量一起拦住,法不责众,难道焦亮敢报警,让公安同志带着警犬上山?”
似乎有一层薄纱在眼前撕开,乔亚东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变得不太一样。原来,集体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
向北看向陶南风:“陶南风,你是修路队副队长,毛队长不在,修路事宜全由你定夺。陈志路胡闹,你为什么要跟着?带上修路队队员将下山的路一封,立块警示牌阻止焦亮下山,很难吗?”
陶南风眼睛一亮,眸光闪耀。对呀,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招!
向北语重心长地说:“小偷小摸、违法犯纪、走偏门……都不可取,随时可能被对方抓住小辫子,反受其害。要阳谋,不要阴谋,听到了吗?”
陈志路兴奋地跳了起来:“对!要阳谋、不搞阴谋。我当初哪怕抱着刘斌的腿耍赖,都好过当小偷。”偷虽然偷到了,可是害怕呀。听到警犬上山,可真的是吓得魂飞魄散。
胡焕新搔了搔头:“嗯,我知道了。”反正以后有什么事,绝对不能违法犯纪走偏门,要光明正大地行事。
魏民与乔亚东挺起胸膛,大声道:“是!听到了。”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有哪些力量是可以团结的,有哪些规则是可以利用的,这些都得先想清楚。
陶南风与萧爱云对视一眼,也点头应允:“嗯,我们听到了。”
陶南风是个读书人,父母在高校工作,生活环境相对单纯,哪里听说过这样的“阳谋论”?当真是触动极大,一瞬间联想到了许多。
继母故意让陶悠受伤,想让自己顶替上山下乡,那是阴谋,上不得台面。自己为什么要退缩?只需向就业办、上山下乡办的领导反映情况、求助询问,让她们的阴谋暴露在阳光下,自然就不能得逞。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心中有光,正大光明,再大的阴谋也不过是魑魅魍魉、雕虫小计。
眼见得知青们心有触动,向北知道他们都听进去了,这才话风一转:“最后你们发动群众的力量,一起把腊肉分了,这就是阳谋,很好。”
魏民被向北训得心服口服,陡然听到这一句肯定,激动得满脸放光:“向场长,你也觉得我们做得好?”
向北点点头,看一眼陈志路:“懂得发挥伙伴的优势,也算聪明。但是……你得明白一点,你是个男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身上的煞气仿佛冬日寒风一般,凛冽无比。
陈志路感觉有尖刀刮过脸颊,生疼生疼。
有一句古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读书读得好、能够做学问的人,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肯下苦功的“笨”人。
陈志路读书不行,但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但也正因为聪明,总想偷懒、寻找最短路径。在一帮知青中,陈志路不喜欢遵守规则,喜欢搞些新鲜花样。
在他看来,一切能够为他所用的皆可用之,没什么不好意思。
可是向北严厉批评他了!
如果是老师、家长的批评,陈志路或许会当成耳旁风。但向北不一样,他是战斗英雄、尖刀连连长、为知青们复出、领着大家一起谋福利的人。
灵魂被拷打、羞耻心被唤醒,陈志路的头恨不得埋到了胸口。叫陶南风一起去偷腊肉,这事儿他做得是不地道。
作为一个男人,保护女人、爱惜弱小是职责所在,他却利用了陶南风对自己的信任,带她做出偷东西的事情,差点酿成大错!
想到这里,陈志路走到陶南风跟前,深深鞠躬,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陶南风,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把你当妹妹一样爱护。”
陶南风没想到向北这一场批评会如此深刻,她后退半步,嘴唇紧紧抿着,摆了摆手,轻声道:“没事。”
向北看着萧爱云半天没有吭声,吓得萧爱云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向北轻叹一声,他在军中打交道的都是男儿,从来没有和年青女性相处的经验。原本不愿意责备萧爱云,但眼前这六个知青都年青气盛,各有各的问题,今天若不说通说透,就怕将来出更大的问题。
这些都是农场的未来,他们成长、成熟了,农场才有美好的未来。
“萧爱云,你的问题是……自不量力!”
这下好了,萧爱云强忍着的泪水一下子掉落下来,整个人抽泣起来。
向北的眉毛拧紧,硬起心肠继续道:“有多大的头,那就戴多大的帽子。你身手不灵活、力气不大,凭什么主动加入偷腊肉的团队?”
萧爱云不敢还嘴,继续哭泣。
“因为陶南风可以依靠,所以你就非要跟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加入增加了旁人的负担?你的这份依赖,给陶南风添了麻烦。”
陶南风张了张嘴,想要说自己并不介意,却被向北用眼神制止。
“陶南风不拒绝你,那是她对你的情谊,可是你却不能只顾自己,是不是?”
萧爱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忏悔:“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检讨,我深刻检讨。”
窗外、檐廊下,站着一排知青,都趴在窗边倾听着。
第一次听到向北训人,第一次有人如此严厉、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家的问题,在外面偷听的知青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一丝儿异响都没有,只听到雪落在地面、屋顶、树梢的声音。
“沙沙……簌簌……”
向北最后看向陶南风,目光中带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陶南风,要学会拒绝,不愿做的事、不能做的事,勇敢说不。你若不懂拒绝,将来会很累,明白了吗?”
陶南风抬眸与他目光相对,向北脸颊的伤疤像一条红色的蚯蚓,黑色的缝线扭曲而张扬,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可是看得久了,陶南风竟觉得有些亲切,一点也不吓人。
她是个知好歹的人。她虽不爱说话,但旁人对她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她都能清晰地感知。
从小到大,她接受到的教育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与人为善、帮助他人、好好读书、听长辈的话、努力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要有责任心、要知恩图报、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要学会拒绝,要勇敢地说“不”。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陶南风重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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