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组前五名, 排在第一的是胡一芹,第二名萧爱云, 其余三个是其他点的知青。
从中午听胡一芹简单描述过她的答题情况之后, 杜晨哲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因此当叶勤拖他过来小学布告栏看贴出来的通知时,他内心是十分抗拒的。
听到叶勤毫不留情的批评,杜晨哲内心升腾起一阵愤怒。
他今年二十五岁, 比叶勤足足大了六岁, 看到叶勤一幅当众训子的模样, 杜晨哲哼了一声, 头一回没有给叶勤面子:“当老师很稀罕吗?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
叶勤先前还在宿舍里替他吹了牛,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考过萧爱云,连复试都没有进, 失望透顶,说话便很不客气起来。
“当老师不稀罕?那你为什么要报考?杜晨哲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浪费小学的油墨纸张吗?”
杜晨哲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着自己的灵魂, 脸上火辣辣的。
布告栏前围观的有几十个人, 叶勤这么正义凛然地控诉他,让杜晨哲这一张脸往哪里搁?
“叶勤, 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一点?难道你父母没有教过你,要学会尊重人吗?!”杜晨哲怒极,丢下一句话, 拂袖而去。
叶勤与杜晨哲的相处模式一向是她撒娇、他宠溺, 不管叶勤生气还是打人,杜晨哲从来都是以贴心大哥形象出现,对她呵护有加。
这一回叶勤没控制住脾气,以为杜晨哲会象以前一样哄她,没想到杜晨哲竟然反应如此激烈, 叶勤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叶勤茫然四顾,一眼在人群里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跑过去,拉着陶南风的衣袖,鼻子一抽一抽,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陶南风,你替我去揍他一顿,他,他太不像话了!”
陶南风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叶勤那个态度根本就不像是对恋人,倒是失望的母亲骂不争气的儿子,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如果不是杜晨哲有问题,陶南风可能会批评叶勤。
只不过,陶南风想得更多一点。
首先,杜晨哲考试分数这么低、胡一芹分数如此高,这不正常。
陶南风和萧爱云特地打听过他们俩的基本情况。
杜晨哲曾经是德县一中的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胡一芹成绩一般,长相平平,平时也不怎么看文学作品,不过为人热情大方,生得一张巧嘴。
一个曾经成绩平平、不爱阅读的人,能考出第一名的好成绩?文采出众的“知青诗人”却连前五名都没有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这里,陶南风对叶勤说:“你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当真是杜晨哲一时失误没有考好,那你刚才的态度非常不对。他没有说错,你的确不尊重人。”
叶勤听到陶南风的批评,眼泪都忘记流了,瞪着个大眼睛看着她:“我,我做错了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严肃。
叶勤虽然娇纵,却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这话如果是萧爱云来说,她多半会嘴硬反驳,但这话是陶南风说的。
陶南风向来话少,但一句是一句,真诚实在,从来不打诳语。
“我,我错了?”叶勤似乎是想证明什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萧爱云。
萧爱云白了她一眼:“当然是你错了。谁不想考好成绩啊?他没有考进复试本来就很难受了,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他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儿子!古人都说,堂前训子、枕边训妻,这个道理你不懂?我看你呀,就是被宠坏了。”
叶勤听萧爱云添油加醋地批评自己,心中委屈,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可是,我太失望了嘛,平时总听他说文学水平高、学习成绩好,结果就这?落差太大了,可见他就是吹牛!他生气?我还生气呢。”
陶南风与萧爱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陶南风说:“我去找李老师聊聊,你们先回宿舍吧。”
萧爱云拉着叶勤离开,陶南风径直走进教师办公室。
按照建筑设计,秀峰山小学教师办公室一共两间,语文、数学各一间,每间办公室四张办公桌,美术、音乐、体育老师分开安排。
因为还在搬家,刚刚转正的三位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里,见到陶南风过来都高兴地站起来:“陶南风,你怎么来了?”
陶南风坐在李敏丽对面,轻声道:“我看到公示结果了。”
李敏丽以为她不满意排名,有些紧张地解释:“是有什么问题吗?我批改试卷非常公正,绝对没有循私。萧爱云虽然考得好,但要说卷面和作文,还是胡一芹更胜一筹。”
陶南风知道自己与苗靖比试拿到五个公办教师编制,李敏丽老师对自己非常感激,但她没想到自己寻常的一句话便引来她近乎惶恐的解释。
权利是个好东西,拥有它的人需得谨言慎行。
陶南风在内心对自己设下这一条警戒线之后,微笑着对李敏丽说:“没有什么问题,我相信李老师。萧爱云和大家一起报名,您就按规矩来办,公正公平谁来也不怕。
这回我过来是有一个疑问,杜晨哲也报了名,为什么没有进复试名单?据我所知,他的文学功底非常深厚,平时也爱写诗看书,按理不应该啊。”
听她问起杜晨哲,李敏丽一肚子的话终于找到地方宣泄。
“唉呀,我先前改试卷的时候还奇怪呢,杜晨哲只考了四十几分,倒数第一名。我和其他两老师商量过,报考的都是知青,这几年在农场劳动没机会学习,可能知识点都忘记了,所以卷子出得并不难,没想到……唉!为了给大家留点面子,这次我们不公布分数,只公布面试名单。”
陶南风心念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杜晨哲与胡一芹调换了试卷?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为什么瞒着叶勤?因为心中有鬼。
为什么成绩出乎意料?因为第一名其实应该是杜晨哲。依他的文笔、才情,考第一非常正常。
陶南风抬头看着李敏丽:“李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杜晨哲和胡一芹的试卷?”
李敏丽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和赵英杰、孙原老师小声商量了几句,征得大家同意之后,这才将办公室的大门关上,拉开抽屉取出试卷,翻出胡一芹和杜晨哲的放在陶南风面前:“这就是他们的卷子,请你保密。”
陶南风点点头,迅速浏览两人的试卷。
她也是读书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不对劲。杜晨哲再不堪,也不至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默写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吧?
杜晨哲再不要脸,也不至于把牛汉的《半棵树》改写成自己的诗歌,还牵强附会地说成是“家乡的半棵树”吧?
再仔细看两人的笔迹,胡一芹与杜晨哲的字体竟然十分接近,几可乱真。但就像李鬼遇到李逵,一比就能看出高低。
“胡一芹”的试卷字体俊秀、形态飘逸,与杜晨哲曾经给她看过的那首诗上的字一模一样。
“杜晨哲”的试卷字体略显僵硬,有描模的痕迹。
陶南风半天没有吭声,李敏丽问她:“陶南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陶南风点点头:“是不对。我怀疑这两个人调换了试卷。”
“什么?!”三个老师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老师是什么?为人师表,德者为先。一个品德不好的老师,将会是孩子们的灾难。为了考试成功,竟然想出让人替考,现场更换名字的歪招,这……
这是对“老师”职业的侮辱!
李敏丽面色严肃:“如果这是真的,我绝不能容忍,秀峰山农场小学不能让胡一芹这样的人当老师。”
赵英杰也说:“我建议向上反映,严肃处理胡一芹与杜晨哲,这个先河不能开!”
孙原是杂科老师,音乐、美术、体育什么都教,没事就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是个开朗随和的性格。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内部处理就行了吧?别向场部上报。一来我们只是怀疑,当事人如果不认很难判定是调换了试卷。二来杜晨哲这样做也许只是想帮助胡一芹,只是他用错了方法。”
在当时,知青下放很多是无奈的选择,曾经在城市生活的知识青年来到艰苦农村劳动、锤炼,适应过程非常不容易。因此知青之间都有一份同理心,你理解我的苦、我同情你的难。
尤其是德县知青是第二批来到秀峰山农场的,在这里劳动了几年,吃的苦的最多。孙原作为第一批来农场的岳州知青,当年胡一芹与杜晨哲刚来还是他去接的,他不想看到这两人被通报处理。
如果档案上记下一笔,将来前途会受到影响啊。档案可是要跟人一辈子的。
李敏丽眉头紧锁,反复对比两份试卷,最后问陶南风说:“你觉得呢?”
陶南风这一刻想到的是叶勤。
杜晨哲是叶勤的男友,却担着舞弊被发现的风险,下死力气帮助胡一芹,他与胡一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有什么把柄?
他之所以瞒着叶勤,恐怕也是害怕被她发现什么吧?这样一个充满秘密的杜晨哲,当真是叶勤的良人?
想到向北曾提过的“要阳谋、不要阴谋”论,陶南风站起来,态度诚恳而谦和:“我只能提出疑惑,至于最后的判定、如何处理,还是请负责选拔的你们来决定吧。”
听到陶南风的话,李敏丽心里有了底,点头道:“好,那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如果真是调换了试卷,胡一芹这样的人肯定是不够资格当老师的。另外,请你先保密,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陶南风应允之后走出办公室,刚走两步便看到叶勤站在布告栏前面发呆。
陶南风问她:“不是让你回宿舍吗?干嘛站在这里?”
叶勤显然是哭过,说话犹带着一丝鼻音:“我不想回去……你问出点什么了没?杜晨哲考得这么差到底是什么原因?”
陶南风沉吟片刻,终归还是瞒下了所有的事,她摇摇头:“什么也没问出来。”
叶勤蔫蔫地点了点头,内心有些小纠结:“那,你们刚才说我态度不好,我是不是应该去道歉?”
陶南风抿了抿唇:“先放一放,等明天再说吧。”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杜晨哲与胡一芹的舞弊一事到明天自然会水落石出。
虽说陶南风让叶勤先放一放,可是叶勤哪里能够静得下心来?到了晚上她没等来杜晨哲道歉,根本没有睡好,在通铺上辗转反侧,不停地唉声叹气。
“杜晨哲说我不尊重人,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好?我只是觉得他说的和他做的有差距,所以愤怒嘛。在我心目中,杜晨哲是个心中有诗、眼里有美的才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连小学语文老师的考试都进不了前五呢?”
听到后来,萧爱云实在是受不了了,索性一翻身坐了起来,不客气地说:“叶勤,我觉得你的脑子有问题,根本就没有抓住重点。”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宿舍,宿舍里朦朦胧胧的。
叶勤从床上坐起来,专注地盯着萧爱云,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叶勤却能从她的口气里感觉到一份烦躁。
陶南风和李惠兰彻底是睡不着了,只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安静地倾听着这两人争执。
叶勤听萧爱云骂她“脑子有问题”,下意识地反驳:“我哪里有问题?我看你才有问题!”
萧爱云今天准备了一天的教案,教学重点、教学过程、教学内容、教学组织与安排……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原本想早点睡,明天用最好的状态迎接试讲,没想到叶勤在身边翻来覆去不说,还像个傻瓜一样唠叨个没完,吵得她脑仁疼。
脾气一来,萧爱云便直来直去,不再隐瞒自己的观感。
“你的态度是不是尊重人、杜晨哲是不是不认真对待考试、他有没有在你面前吹牛……这些都不重要!你最关注的应该是他为什么和胡一芹一起报名却不告诉你、为什么他和胡一芹的考试成绩完全反转!这么明显的矛盾你不去关注,却反反复复纠结于你为什么会发脾气,这不是脑壳坏掉,是什么?”
叶勤的声音弱了下去:“杜晨哲说,是胡一芹帮他报名忘记告诉他……”
萧爱云“嘁——”了一声,“哄鬼!报名的时候需要填一张表格,里面包括年龄、籍贯、家庭成分、毕业学校、家庭成员、特长、毕业考试成绩……那么多内容胡一芹都能帮他填写吗?”
叶勤一听,后背顿时僵硬,半天没有吭声。
昏暗的月光下,陶南风看得清清楚楚,叶勤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十九岁的少女,情窦初开,陡然遇到初恋男友的欺骗,任谁也承受不住。
陶南风张了张嘴,想要劝慰叶勤几句,却找不到词语。她的恋爱经验为零,不懂得牵肠挂肚、欲说还休的滋味,更不懂如果遇到欺骗应该如何处理。
正值三伏天,山上却比较凉爽,晚上躺在床上盖一床薄被单正好。
李惠兰把脚从被单下伸出来,踢了萧爱云一脚:“你少说两句,都是一个宿舍的好姐妹,提意见也婉转一点嘛。”
萧爱云被李惠兰这一脚踢得歪了歪,顺势便倒回床铺,将被单往肚子上一盖,没好气地说:“看你是姐妹,我才会说实话,不然鬼才提醒你。你现在傻乎乎地乐,将来哭了可别来找我诉苦。”
叶勤一边抽泣一边说:“那我怎么办?去问他吗?我今天下午和他吵架,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气冲冲地走了,到现在连句软和话都没有。你们一边说我态度不对,一边又说他有问题,到底要我怎么样?”
恋爱中的女孩智商会降低,果然不假。叶勤平时挺爽快的性格,行事说话利索干净,可是一遇到杜晨哲就变得迷迷糊糊、纠结柔弱。
四个女孩住一个宿舍,平时吃住都在一起,感情是真的非常好。见叶勤难过,萧爱云心里也不好受,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怀疑杜晨哲和那个胡一芹有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也没有证据。你如果信我呢,就先别声张,也不要去找杜晨哲,等明天试讲结束之后,我再陪你去问个明白。”
叶勤惊得一掀被单,从床上跪坐起来:“杜晨哲和胡一芹有问题?什么问题?难道是男女作风问题?这这这……这不是流氓罪吗?”
陶南风低沉而冷清的声音迅速让叶勤安静下来:“别急,先留个心眼,我们静观其变。”
萧爱云补充道:“也不一定就是流氓罪,我只是有些怀疑。你想啊,普通同志关系的话,胡一芹为什么要替杜晨哲报名?他俩为什么要一起进考场、同时交试卷?考试结果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反转?有文采的杜晨哲没有进前五,不爱读书的胡一芹却名列前茅?”
叶勤似乎被点通了任督二脉,豁然开朗:“啊~你的意思是……他们俩换了试卷!”
考场舞弊?!
李惠兰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条劲爆的消息,翻身趴在床上,伸出手去拉陶南风:“你说句话呀,到底怎么回事?”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发出轻轻的一声“嘘——”
夜风吹进来,将窗帘拂动。轻柔的窗帘似波浪一般摇摆,所有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为了让胡一芹考上小学老师编制,杜晨哲竟然肯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寂静之中,陶南风很严肃地说道:“大家谁也不许把这个怀疑说出去,免得打草惊蛇,听到了吗?”
萧爱云马上反应过来:“我晓得轻重。无凭无据,我不会在外面乱说。”哪怕这件事曝光会对萧爱云有利,她也不会胡乱污人清白。
李惠兰点头如捣蒜:“听到了、听到了,我肯定不会说。”
陶南风抬眼看向叶勤,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涣散,半天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如果是别的,只要他解释清楚我都能原谅。但如果品德败坏,我绝不原谅!”
叶勤的父亲是位原则性很强的国家干部,清正廉明,对徇私舞弊行为极为唾弃。受他的影响,叶勤的道德感很强。
再爱,也不能。
听到这里,陶南风松了一口气,将被单盖好小腹、膝盖,闭上眼睛道:“都睡觉吧,明天农场小学的老师们一定会公正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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