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晨哲的名声一落千丈。
诗才浪漫、文采斐然又怎样?不尊重教师选拔, 考场舞弊调换试卷,始乱终弃,露馅了却将所有责任推给胡一芹, 无品、无德、无担当!
这样的人也配当书记?也配称得上“知青诗人”?
至于胡一芹,因为认错态度良好、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反而获得大家的同情。都觉得她太爱杜晨哲,姿态卑微, 杜晨哲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最后, 农场综合考虑各方面的意见,取消胡一芹的选拔资格,撤去杜晨哲书记一职,全农场通报批评。
一个星期之后,杜晨哲与胡一芹领了结婚证,胡一芹得偿所愿,笑眯眯地给大家发喜糖, 杜晨哲却心如枯井,苦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
叶勤站得远远地看着, 回到宿舍却哭得撕心裂肺。
哀悼初恋无疾而终, 也是伤心爱上了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陶南风暗自在心里想,将来如果恋爱,品德一定要放在第一位。
转眼九月已至,农场小学正式开学。
孩子们看到崭新的校园, 大屋顶砖瓦房、宽敞的走廊、窗明几净的教室、漂亮的大操场、气派的升旗台, 都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们的新学校好漂亮啊!”
“我们以后都能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吗?新课桌、新黑板、新讲台,还有新老师!”
当大喇叭里响起国歌,孩子们戴着红领巾迎着朝霞、向着那面鲜红的国旗敬礼,小脸上满是自豪与兴奋。
萧爱云以笔试、面试第一的成绩, 拿下公办教师编制,正式从基建科调动到农场小学,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她舍不得与江城知青分开,依然住在六号知青点,每天走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去学校。
到了十月下旬,漫山遍野的油茶果成熟。
萧爱云一回到宿舍就开始吐槽:“今天又有学生请假,说是要帮爸妈去采油茶果。我们班五十个学生,差不多一半上山去了。不让他们去吧,这是南北坡大队村民最大的一笔收入;让他们去吧,实在是耽误学习。”
油茶又叫茶子树、茶油树,果实成熟后微红,榨出来的茶油色清味香,营养丰富,是优质食用油。
每年乡亲们采摘完之后晾晒,再将茶籽卖到曲屏镇茶油厂,换来的钱买盐、酱油、针线、布料等日用品。巴望一整年的油茶果终于成熟,又是野生无主之物,人力采摘哪家不积极?
谁都想多摘点,不管是老人、孩子都上山摘,管你是读书的还是种地的,这个时候全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
采摘期大约二十天左右,村民陆陆续续地上山采摘成熟的果实,先采那种果皮发亮、毛茸消失、果壳微裂的果子,趁着天晴翻晒三、五天之后,茶果会自然裂开,将黑色的茶籽分离出来,过筛扬净,再继续晒两天,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随便到哪一家去,地坪一定会晾晒着成片的油茶果。
萧爱云虽然是城里姑娘,但来到秀峰山农场已有两年时光,早就融入这里的乡土人情,学生请假不来上课她虽然不满,却也没有阻拦。
陶南风安静地听她诉苦,询问道:“孩子们一般什么时候上山采摘,需要多久?总不至于一白天十二个小时都在山上摘油果吧?”
萧爱云若有所思:“哪能采摘那么长时间门,虽然说是野生的油茶树,但不同生产队还是划分了山头,只在固定的几块区域采。油茶果的采摘一般是按先高后低、先阳后阴的顺序来采,采了不成熟的果子产籽率也低。”
陶南风提出一个建议。
“油茶果采摘期也就是霜降前后十天时间门,你要不要和李敏丽校长沟通一下,这十天里调整一下上课时间门,让所有孩子都能既帮助家里劳动,又能不耽误学习?”
“对呀!”萧爱云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与其这样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安排教学,我这就去找李校长!”
李敏丽现在是秀峰山小学的语文老师兼校长,工作认真负责,对萧爱云也很关照,在办公室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写教案、备课、上课、管理学生。
萧爱云一刻也不愿意等,拿着手电筒就往小学跑。
眼看着外面已经昏暗下来,陶南风不放心萧爱云一个人走夜路,便追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萧爱云欢喜地挽住她胳膊,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陶南风你对我真好。”
李敏丽住在小学分配的新宿舍,一层的连脊房,单面走廊,一排五户,她家住在东头最大的那一套。
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匆匆跑来,正在和家人吃饭的李敏丽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大事,忙从椅中站起:“怎么了?”
听完萧爱云的话,她连连点头:“好主意,干脆以后我们小学就把这条规则定下来,就像农忙季节放假一样。霜降前后十天早上九点上课,下午四点下课,给孩子们采摘油茶果的时间门。”
陶南风站在一旁看着李敏丽一手拿个粗瓷饭碗、一手拿双筷子,左脚被一个三岁娃娃抱住,一幅家庭妇女模样,说的却是教书育人的大事,不由得莞尔。
李敏丽和萧爱云说完事,不好意思地对陶南风说:“不好意思,这都吃了一半,不然请你们一起吃……”
陶南风看一眼饭桌,笑着摆摆手:“别客气,我们回知青点吃。”
一张黑漆漆的小饭桌,上面摆着三个菜碗,一碗清炒空心菜叶,一碗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碗酸豆角,一丝肉腥味都没有。李敏丽嫁的是当地农民,家里开支全靠她支撑,日子过得很艰苦。
饭桌旁边坐着一个黑瘦憨实的汉子,还有一个满脸精明的妇人,应该是李敏丽的丈夫和婆婆。
汉子没有说话,倒是那妇人撇了撇嘴:“下班了都不得闲,一个女人当什么校长,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的。”
李敏丽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在同事面前倒苦水,陶南风原以为她是个爽利的事业女性,没想到在家里却是个受气的小媳妇,眼中便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同情。
李敏丽抿了抿唇,忍着气放下手中碗筷,弯腰抱起一直靠在腿边的小女孩,贴了贴她的脸,拿起她的小手晃了晃:“来,和阿姨说再见。”
小女孩一只手抱住李敏丽的颈脖,眼神怯生生的:“再见。”
萧爱云笑眯眯地挥手:“再见。”
陶南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进小女孩的手心:“乖……”
李敏丽看着眼前眸光清澈的少女,点了点头:“多谢。”曾几何时,她也有过如此清透单纯的年少时光,可是嫁人之后却再也感觉不到这份不知愁苦的轻松与愉快。
寒暄两句走出来,陶南风和萧爱云同时长叹一声。
萧爱云气愤愤地说:“干嘛要结婚?李校长真的好可怜。她在学校工作很努力,每个月收入那么高,可是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你看她那个婆婆,一看就是个恶婆娘。一天到晚让她生儿子、生儿子!妇女解放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还是儿子不如姑娘好?!”
想到刚才那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样,陶南风心里很不是滋味:“李校长的女儿看着也……唉!”
三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这小姑娘却胆子小得很,看来也不是个受宠的。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李敏丽估计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
想到自家父母生了四个女儿还要生,就是为了生个儿子,萧爱云啐了一口:“重男轻女害死人!”
陶南风有些想不通:“我不懂,李校长为什么会嫁给当地村民,难道知青点就没有合适的对象吗?”
萧爱云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啊?我听说李敏丽老师刚到知青点的时候就被这个男人看上,先是帮她劳动、嘘寒问暖,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和她钻了一个被窝,从村民到知青都指指点点,没办法李敏丽只能嫁了。”
陶南风听到这里咬牙道:“谁会传出这么个消息?多半是她男人使的手段!搞不好还是她婆婆想出来的歪招。”
别看那汉子模样憨实,说不定和继母冯春娥一样,是个惯会装可怜来博取同情、获得好处的奸滑小人。
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名声多重要啊,李敏丽好好一个姑娘,就是被这样的流言蜚语给逼得嫁了人。
两人边走边叹,浑不知李敏丽家中正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敏丽的丈夫姓范,名叫范七喜,和范五福是叔伯兄弟,自小父亲早亡,只一个寡母王春桃把他抚养成人。
当着陶南风、萧爱云的面范四喜没有说话,但她们一走,他便发起了脾气。
“你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工作、工作,还要不要管这个家?带孩子、喂鸡、做饭这些事你都让我妈做,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女人样?”
王春桃没好气地起身收拾碗筷:“什么都不做,全都等着我来侍候!有点文化就了不起了?当上公办教师就不得了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算什么女人。”
连脊房户与户之间门只隔了一堵墙,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李敏丽不愿意争吵,怕给同事听见丢脸,冷着脸抱起女儿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打开备课本发呆。
人生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滑向深渊的?
从县城来到农场,繁忙的农活让她不堪重负,范七喜呵护有加,主动帮她干活,送水、送饭、送野果,带着自己在山间门采野花、拔竹笋、取泉水。单纯的李敏丽陷入这样的温柔与新鲜,跟着他回了家。
就是那一次上门,王春桃连哄带骗把她留下歇了一晚。第二天,谣言满天飞。哪有好姑娘在男方家睡觉的道理?肯定是钻了一个被窝。
有嘴说不清的李敏丽只得嫁给了范七喜,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生下女儿之后血崩差点丢了命,自此便再也没办法怀孕,婆婆和丈夫便变了脸,一天到晚在她面前指桑骂槐,仿佛一个女人不能为男人传宗接代,那就是罪人。
李敏丽也想跳出这个泥坑。
她读高中时就是语文课代表,报考民办教师手到擒来。当时一个月五块钱民办教师补助是大队部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手,早早被婆婆领了。知青补助每个月十六块,一发下来丈夫就会来要,如果不给,便会拉长个马脸各种不高兴。
范七喜以务农为生,家里穷得掉渣。李敏丽嫁进来的时候,连床像样的床上用品都没有,如果不是靠着她的努力,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
偏偏……没人领情。
范七喜使了些手段才哄着李敏丽嫁进来,生怕她嫌弃自己,便先下手为强,各种挑剔,和王春桃一起拼命打压她。
“你们知青来我们农场,不就是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吗?嫁给农民非常光荣了,你得搞清楚。”
“当初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说不能娶一个名声臭了的知青,要不是我们家七喜心肠好,放在古代你这样儿的女人就得沉塘!”
“如果不是我家七喜厚道,就凭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模样,谁会把你娶进门!你去看看我们村的媳妇,哪个不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做家务、干农活、带孩子,勤快得很。”
“虽然说你有文化,但学问又不能当饭吃。镇上贴了大字报,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你到我们农场来就得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别一天到晚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小心我批判你!”
话里话外,这母子俩都在给李敏丽灌输一个思想:除了我们家,不会有人收留你这个名声臭了、生不出儿子的知青。因此你得感恩戴德,奉献所有,或许我们才会对你好一点。
李敏丽是岳州知青,家中长女,父母重男轻女,根本不在意她的好坏、死活。知道她嫁给当地农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连彩礼都不给?真是个赔钱货!”
李敏丽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如果不是有老师的责任心、孩子们的爱戴支撑着她,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耳边传来阵阵咒骂之声,李敏丽痛苦地闭上眼。一双温软的小手覆在她唇上。
一股浓郁的糖香味传来,李敏丽睁开眼,看到女儿将水果糖塞进自己嘴里,女儿不舍地舔着手中糖纸,还不忘安慰:“妈妈不哭,吃糖。”
舌尖沁出一股甜味,李敏丽愣愣地看着女儿手中糖纸。
花花绿绿的透明糖纸,红色部分是两个红灯笼,边沿红花绿草花边,还有个大大的“喜喜”字,这是陶南风送给女儿的见面礼。
那个漂亮的陶南风,活得多么敞亮啊。和当年自己嫁人时的年龄一样,十九岁,却已经是农场领导,人人夸赞。
李敏丽将嘴里硬糖送进女儿嘴里,摸着女儿的头顶柔声道:“爱莲乖,你吃。”
这个让李敏丽痛苦的家里,女儿是她唯一的牵挂。之所以给女儿取名为“爱莲”,是李敏丽内心那读书人的执着: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女儿瘦弱得像根小小豆芽菜,头发稀疏枯黄,一看就没有被精心照顾。因为是女儿,被丈夫和婆婆嫌弃,整日骂她是赔钱货,让孩子变得胆小怯懦。
范七喜走进屋,吸了吸鼻子:“好啊,你们竟然背着我偷吃糖!你一个堂堂小学校长,竟然开始吃独食了?”
眼前闪过陶南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清透干净,和自己年少时一模一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力量涌上来,李敏丽忽然不想再忍让。
她冷笑一声:“什么叫偷吃?同事送给孩子的糖你也嘴馋,真有脸说!”
范七喜一把将孩子夺过来,捏住她的嘴,死命要将那颗糖抠出来,嘴里骂道:“死丫头片子,有糖不晓得孝敬你爹、孝敬你奶,敢自己一个人吃!老子打死你!”
爱莲双手胡乱扑腾,吓得尖叫起来。
李敏丽慌得抢上前,想要把女儿抱回来,但范七喜身强体壮,哪里会容她近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你给我老实点!要是惹恼了老子,把你剥光了丢到学校大门口,看你还有没有脸在农场小学当校长!还为人师表,臭biao子!”
无助的屈辱感,令李敏丽眼前一阵发黑。茫然四顾,竟不知未来在何方。
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到底应该怎么办?
婆婆王春桃听到孙女尖叫,走过来将爱莲抱过来,瞪了儿子一眼:“好了,你跟孩子计较什么,还是赶紧把你婆娘收拾收拾,生个儿子才是正经。”
儿子、儿子!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李敏丽猛然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过女儿,快速往外面冲出。
这么多年的隐忍,不仅没有换来一丝一毫的尊重,反而让这对母子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她不想再过。
门外一片漆黑,隔壁有烛光摇曳,李敏丽抱着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婆婆的呼喊声:“李敏丽,这黑的天你把爱莲带出去做什么?太不像话了……”
范七喜嘟囔着对隔壁邻居解释:“唉,婆娘可真难哄,一句话不合意就往外跑,这当了校长态度都不一样了。”
李敏丽什么也不说,紧紧抿着唇往前跑。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此刻的她无比清醒。
陶南风,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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