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 陶守信带着陶南风离开秀峰山农场。
陶南风的离开,远比乔亚东的离开令人不舍。
李惠兰和叶勤一边哭一边说:“没想到你也要去大学读书,宿舍又少一个人, 我们舍不得你。”
萧爱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陶南风的手依依不舍:“你寒假一定要回来啊, 我们等你回农场过年。”
陈志路、魏民这些男生倒是没有掉眼泪。
胡焕新有些惶恐:“陶科长, 你这一走我怎么办?医院盖完我们基建科应该做点什么?”
陈志路叹息道:“乔班长一走,你也要走, 知青点越来越冷清了。”
魏民和李惠兰谈恋爱正是情浓之时, 对于离别并没有太多伤感的情绪, 咧嘴一笑:“等医院盖完我要回江城押运医疗设备,到时候去找你玩哈。”
来送行的还有李敏丽、杨先勇、梁银珍……
毛鹏开车, 向北随行,直接送陶守信父女俩回家。后备车厢里除了行李, 还塞满了各种土特产。
大壶茶油、一百斤大米、一篮子野生弥猴桃、两大罐农家鸡蛋……还有各种手工艺品。
向永福用竹篾编了个精致的眼镜盒, 梁银珍手工缝制两条棉护膝, 都是送给陶守信的一点心意。因为梅遇冬说过脾胃虚弱之人最忌受凉挨饿,还另外装了一大包萝卜干、笋干、莴苣干、木耳、香菇这类好处理的食材。
梁银珍抱着陶南风, 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当年妹妹梁银珠也是这样, 她要看更大的世界, 她想要建设更美好的国家, 哪怕父母哀求,她依然义无反顾。
“就不能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 嫁人生子, 种田带娃?”
“不能。”
“那么危险,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要打破这个腐朽的世界,敲醒所有沉睡的人!”
梁银珍听不懂, 可是她觉得妹妹眼里的光芒亮得像秋天的太阳,耀得她睁不开眼。
哪怕她战战兢兢,哪怕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但是梁银珍就是这样无怨无悔地把刚满十六岁的向东送到梁银珠身边。
“你小姨是咱们家唯一的读书人,你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去帮她、保护她。”
“怎么帮?”
“小姨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怎么保护?”
“尽你的全力。”
向东孝顺、听话,把父母说的都记在心上。直到两年之后,梁银珠寄回来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向东临终前说,他承诺的,都做到了。”
心像挖了一样的疼痛,梁银珍几天不进水米,躺在床上等死。向南六岁、向茜岁就夭折了,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向东。
可是为了梁银珠所说的革命,向东也牺牲了。
四天之后,有人半夜里敲门,送来一个奶娃娃,还有一个红布包,包里有一个银手镯,一封血书。
“姐,向东死了,我还你一个孩子。现在时局变化,我已被关进监牢,身入虎口,生死未定……假若不幸,切切远离此间混乱,勿再提及我与慕阳。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看着乖巧熟睡的奶娃娃,梁银珍这才活转过来。连夜起身,与向永福搬家,来到偏远的秀峰山上,在向家村寻到一处清静之地。
现在,新中国建立,旧制度被打倒,可是年青人的梦想与热血依然没有变。
像女儿一样孝顺、体贴的陶南风又要离开,梁银珍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水,再也止不住。
“孩子,我不阻你前程,记得要回来,回来啊……”
向永福看老伴哭得太伤心,忙扶住安慰:“莫难过,只是读书,又不是一去不返,过年肯定回来。”
他望向陶守信,眼中满是祈求:“陶教授,过年要是没什么事,就带着南风来秀峰山吃杀猪饭啊。腊猪蹄子炖土豆子,阴米煨猪肚,养脾胃咧。”
看着眼前一个个热情而不舍的人,陶守信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女儿在这个农场奉献了年青春,大家都记得她、喜爱她,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好好好,今年我和南风一起回来过年。”
得到陶教授的承诺,众人都欢呼起来,场面变得轻松欢快了许多。
只要陶南风还肯回来,那就是好事。
从农场开车出发,走了两天。毛鹏与向北换着开车,终于在第天下午将吉普车开进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楼。
看到两个陌生男人从车上卸下一堆东西,旁边邻居们都暗自咂舌。
“唉哟,陶教授你这是去了哪里?带回来这么多东西。”
“啊,南风回来了?还回农场不?”
“米、油、干货……这可都是好东西啊。”
住对门的欧阳丞教授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他妻子周红缨、二儿子欧阳敏行。
欧阳敏行在市政府工作,今天周末在家休息。他与陶南风自小认识,听说她回来了赶紧跑出来。
欧阳敏行抬手与陶南风打招呼:“嗨~南风你回来了?”
周红缨将儿子往自己身后一扒,皮笑肉不笑地问候:“南风又回来了?你这知青当得舒服,不五十就能回家,比其他插队下乡的孩子们强多了。”
毛鹏扛着一袋大米正往院子里走,听这话不像是句好话,哼了一声,一转身,肩上的米袋子呼地一声响,正撞上周红缨。
周红缨连连后退,一边拍打被撞到的地方,一边骂:“哪来的野人,撞到人也不晓得道歉!”
陶守信冷着脸,对欧阳丞说:“欧阳教授,咱们两家门对门,南风上山下乡年整,辛苦劳动没见你们慰问半句,现在哪得回来为什么要讲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欧阳丞忙拉了一把周红缨:“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周红缨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嘴笨的,难道要大家都跟你一样才好?我又没有说错,本来就是啊,哪个知青一天到晚回家探亲的?”
陶南风见父亲脸色难看,忙拉了他一把,朗声道:“周阿姨,你们家两个儿子当年不响应号召去插队,您直接安排他俩进市政府上班,这事要不要拿出来说一说?”
周红缨心虚,忙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时候不一样……反正我们都是按政策来的。你回来就好,欢迎欢迎。”
她拉着儿子快步离开,嘴里还嘟囔着:“小时候多可爱,现在嘴巴越来越厉害,当农民当久了变俗气了。”
欧阳敏行倒是觉得陶南风的改变挺好,一边冲她挥手再见,一边笑着对母亲说:“以前陶南风像个锯嘴的葫芦一点也不可爱,现在变成小辣椒了倒是蛮有意思的。”
周红缨警惕地看了儿子一眼,警告道:“你莫想!陶南风的妈妈是地主出身,又是丧母长女,绝对不能娶。”
欧阳敏行哑然失笑:“妈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就是邻居,平时也没说过几句话,你怎么就想到娶媳妇上头去了!”
向北目光微敛,对这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隐隐有些失望。
农场虽然艰苦,不像高校都是读书人,可大家有话直说,该吵就吵、该骂就骂,不会这样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向北走到陶南风身边,在她耳边轻语:“干得漂亮,以后就这样直接怼回去。她们越迂回,你就越直接。这类人,最怕旁人跟她顶真。”
陶南风扑哧一笑:“好。”
陶守信板着脸,眼中却带着笑意:“我说南风怎么现在变得牙尖嘴利,原来都是你教的!”
向北不敢和陶守信开玩笑,笑了笑没有说话。
微微弯腰,腰部发力,将两大壶茶油从车上拎了下来。陶南风想要上前帮忙,却被陶守信拦住:“你是姑娘家,力气活轮不到你。”
毛鹏刚把一袋大米放在门口,听到这话哈哈一笑:“陶南风力气大得很,陶教授还不知道吧?”
陶守信瞪了毛鹏一眼:“南风力气再大也是女孩子。”
毛鹏笑得更开心了,摇着头叹气:“陶教授真偏心啊……”他同情地看着老老实实干活的向北,替他默哀一秒。
向北倒没觉得陶守信偏心,他对陶南风说:“你站开一点,车上灰多,莫把衣服弄脏了。”
陶守信将房门打开,拉开窗帘,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向北和毛鹏合力将行李物品都搬进屋,这才走到玄关处,接过陶南风递过来的拖鞋换上,走进屋里。
室两厅,客厅、厨房、卫生间全铺着青灰色瓷砖,布沙发的靠背铺着白色带蕾丝花边的装饰,玻璃茶几、红木家具、灰色窗帘,橱柜里的茶具、餐具显然都是成套的,看着精致华美。
毛鹏张大了嘴:“我的乖乖,陶教授家里好漂亮啊。”
向北的内心也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知道陶南风是教授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但没想到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如此优越。
这套住房位于江城,目测有一百二十个平方米左右,比农场最阔气的专家楼都要高档,光这凹土花纹的瓷砖、橱柜里的餐具,看着就价值不菲,更不用说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花架上的西洋留声机、墙上挂着的四幅湘绣……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知道为什么,向北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对陶南风的怜惜。
陶南风在秀峰山农场,住的是大通铺,喝的是山泉水,做的是体力活,落差这么大她却默默劳动,不喊苦不叫累,真的是非常懂事。
“进来吧,愣着做什么?”这一路上毛鹏与向北轮流开车、安排食宿,陶守信与他俩越来越熟悉,赶紧招呼他们进来休息。
向北与毛鹏看沙发套洁白漂亮,都有点不敢坐,接过陶南风泡好的热茶坐到餐厅椅子上。
茶香阵阵,清雅兰香袭入鼻端,再看茶叶芽头片,根根竖立,便知道这是顶级好茶。
想到在秀峰山陶南风第一次上门,自己给陶南风泡了一杯农家茶,一对比便寒酸不少。那个时候陶南风微笑着啜了一口,赞了一句好茶。
向北又有些心疼了。
旁人都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可是陶南风却不一样。喝过家中这么好的茶,却肯赞一句农家茶好喝,陶南风的教养真的非常好,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这样的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对待。
现在向北非常理解陶守信的心情。一手教养出来的姑娘,爱上一个农民的儿子,做父亲的肯定要仔细斟酌、用心考察一番才行。
茶香弥散,向北此刻有了一个决定。
——绝不让陶南风再吃一遍同样的苦,要把农场打造成她的完美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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