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问租小人书的大爷:“她在说什么?”
大爷走南闯北的, 听得懂一些,说:“她在骂人,说什么阿成当知青的时候对她甜言蜜语, 他们已经在乡下摆酒结婚, 现在考上学了就不认账,她要去擂鸣冤鼓告御状, 让包青天铡了他这个陈世美。”
女子看来是乡下人,没有太多文化。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评书、民间传说之中。
摇蒲扇的胖老板叹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 用地道的江城话说了一句:“唉,奏的么司鬼事哦, 良心被狗起(吃)了~”
江城话陶南风虽然不会说, 但听得懂。她看着那个挽着包袱卷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听她这一说,是下乡知青在农村娶的媳妇,现在考上大学就不认帐, 她现在过来是找丈夫的。”
向北点点头:“看来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
陶南风虽然不愿意打听旁人**,但因为先前胖老板所说的信息与范至诚有太多重合, 不由得她不多想,便给向北使了一个眼色。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走到胖老板跟前,递过去一根秀峰山香烟:“老板, 打听一个事。”
现在烟酒副食店卖的香烟一包两毛多, 这一根就是两分多钱,胖老板笑呵呵接过香烟,不舍得抽, 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烟以前没见过,闻着倒是很香。”
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小伙子,有什么事要打听的,只管问。这条街我摆摊摆了两年,什么都知道。”
向北问道:“你刚才说,估计是范家那漂亮小子招来的烂桃花,哪个范家?”
一支香烟到手,胖老板心满意足。
他一脸神秘地说着八卦:“江城美术出版社的老范,名字我不晓得,是社里有名的连环画画师,人蛮老实本分,家里有两个孩子。66年上山下乡政策出来,范家两个必须去一个。老大读高三,是个女孩,就让老二去了乡下。”
陶南风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两姐弟……这个信息与范至诚越发接近。
胖老板继续说:“范家老二长得像妈妈,漂亮得很,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乡下估计是熬不过去,就和这个乡下女人做了夫妻。
今年好不容易返乡,说是考上了学……那个什么生?反正比大学生还厉害那种。”
陶南风忍住笑,接了一句:“研究生?”
胖老板手中蒲扇呼地向下,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声响,嘴里不忘记喊一句:“对!就是那个研究生。”
他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啧啧啧,研究生,好厉害哟。范家老二当时上山下乡的时候才高一,当了这么多年知青,一回来就是考上研究生!听范画家说,全国只录了一万个!比大学生好金贵,万里挑一的高级人才。”
陶南风索性单刀直入:“这个范家老二,是不是叫范至诚?”
胖老板犹豫了一下:“我不晓得,平时就听他们家喊二毛、二毛。”
他警觉地看一眼陶南风:“怎么,你认得他?”
陶南风怕他不肯说实话,便摇头否认:“听我同学提过这个名字,以为是他呢。”
都是街坊,胖老板下意识地有些围护范家人。听到陶南风的回话,这才安心些,继续八卦。
“范家老二刚回江城不久,这个女人就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一双鞋子都走烂了,硬是打听到了地方,天天守在巷子里。
范家老二躲着她,她就天天守在这里哭闹。也是可怜,身上没得钱、又没有介绍信,住不得招待所,听说天天睡桥洞,唉!造孽哦……”
说话间,那个女人又哭又骂了一阵,估计也是累了,踉跄着走出来。
看到胖老板桌上的凉茶,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急急奔过来,不停地作揖,嘴里哀求着什么。
看她那意思,是口渴了想求杯茶喝,胖老板哪里舍得,挥舞着蒲扇驱赶她:“走!走走!莫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
陶南风看她女人一副的憔悴,头发披散着也没有认真整理,原本就非常普通的容貌此刻因为眼泪鼻涕糊一脸而显得丑陋起来。
根本没办法将她与漂亮得眩目的范至诚联系在一起。
终归是女人同情女人,陶南风从口袋里取出一毛钱递给胖老板:“让她喝吧。”
胖老板接过钱,掀开玻璃板,取出一杯茶放在那女人面前:“你遇到了好心人,喝吧。”
女人看到钱,眼睛一亮,拿起茶就往嘴里猛灌。
没歇气地喝了两杯,这才用手背一抹嘴,转头看向陶南风,咧嘴一笑:“多谢!”
这句多谢,陶南风听懂了。
胖老板找出一个五分、一个一分硬币放在桌上,女人一把夺过,讨好地看向陶南风,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陶南风猜测应该是想找她讨钱。
陶南风不愿与她纠缠,点点头没有吭声。
女人满脸的喜色,双手合什连声道谢。她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多亏有这些好心人施以援手,不然早就饿死了。
胖老板看着陶南风,叹了一句:“你是个好心人,好人有好报。”
陶南风听到胖老板这句话,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希望这女人和范至诚没有关系,不然恐怕父亲要失望了。
知青在乡村条件艰苦、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和当地女人结婚生子不在少数,但始乱终弃、不处理好这段关系,那就是人品问题。
父亲带学生,品德排第一位。
陶南风看那女人要离开,便叫住了她,将她带到租人小书的老大爷那里,打算问问具体情况。
向北知道她的打算,给那大爷递了一支烟:“劳烦您传个话,我爱人也是知青,听到这样的事情心里难过,想问问清楚。”
大爷虽然不抽烟,但现在香烟是硬通货,便高高兴兴收起烟,当起了临时翻译。
女人喝了茶、拿了钱,对陶南风印象不错,便对着大爷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厉顺美,是鄂西北高川县泉山镇红花坪人氏,那里交通闭塞、地处偏僻,不过好在土地肥沃,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吃饱喝足没问题。
村子靠近泉山农场,每年都会有知青分配到那里。厉顺美性格活泼,羡慕知青有文化、谈吐文雅,经常跑去和他们玩,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范至诚。
范至诚的漂亮、高冷远近闻名,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向他表白,都被他拒绝。别的女孩子被他拒绝之后都温柔退下,只有厉顺美一直坚持着。
厉顺美怜惜范至诚体弱,主动帮他干活、为他洗衣、送他吃食,坚持四、五年,是块石头也能捂热,偏偏范至诚一点也不动心。
他常常坐在山腰大石块上发呆,他说他一定要回江城去。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农场场长,探亲假一直扣着不给,一直没办法回家。
后来,有一天范至诚终于松了口,说愿意和厉顺美摆酒结婚,但不领证、不同房。厉顺美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就成,莫说只是这两个条件,再来一万个条件她都同意。
听到这里,陶南风与向北双手相牵,内心十分复杂。范至诚回城的决心之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后来的事情,厉顺美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陶南风却非常清楚。
大学没考上,研究生录取书却寄到了农场,这件事令整个泉山农场都轰动了。连镇领导、县领导都跑来看望、问候,场长再想干涉、阻止也没有办法。
范至诚办好手续顺利返城,却将厉顺美丢在村里,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厉顺美边说边哭:“他考上学是好事,他能回城也是好事,可是不能丢下我啊。我和他是夫妻,在村里摆过酒、请过客,农场、村里人都知道我厉顺美是范至诚的老婆,他不能丢下我,我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就算是养条狗,也没养了几年一脚把它踹开的道理!”
听到这里,陶南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范至诚他见过,的确是个爱好建筑的人才,他费尽心机才回到江城,现在如果因为品德瑕疵取消他入学资格,那过于残忍。
但是……从厉顺美的哭诉来看,范至诚又真做得很不地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与厉顺美结合,哪怕没领证、没同房,但在农村人眼里摆过酒就是夫妻关系。
范至诚在农场这么多年,得厉顺美付出、关照,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哪怕是分手,也要清楚明白地提出。
向北悄悄捏了捏陶南风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
陶南风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向北问厉顺美:“你平时住在哪里?身上还有没有吃的?”
厉顺美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早上起来发现他跑不见了,满村子找人,问遍了农场,听说他是回江城了,收拾了两间衣裳就跟着跑出来。
我身上带了两块钱早就用光了,当时跑得急没在村里开介绍信,差点没被抓起来。幸好我身上带了一封范至诚和家里人通的信,顺着地址找过来,可是他们都不肯见我!”
厉顺美咬着牙,气愤愤地骂道:“我和范至诚结婚这么多年,公公婆婆大姑子没问过我一句。现在我第一次上门,他们竟然说我是不要脸的乡下婆子,死赖着范至诚不放手,想要毁他前程。”
她抬眼看向陶南风,眼中爱意无限:“我没有想毁他前程,我只是想陪着他。他读书,我做饭;他画画,我洗衣。哪怕做一辈子无名无实的夫妻,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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