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风充满斗志的言语激发出了陶守信的豪气, 他哈哈一笑,抬手一挥:“南风有这样的勇气,我岂能落后?我们一起加油吧。”
不知道为什么, 范至诚感觉脚底有一股颤栗感缓缓向上升起,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胸口却似乎窝着一团火,随时要将他点燃。
多少年了?当第一次因为容颜太盛被连场长调戏强迫的时候, 这颗心一直便是冰凉的。他憎恨这个世界, 憎恨连场长, 却没有勇气反抗,只能像只臭虫一样借助厉顺美的家人庇佑方才活到现在。
其实他最恨的, 便是自己。
恨自己软弱, 恨自己无能。连场长威逼利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拿刀砍人?恨容貌太美为什么不拿块破磁片把脸划花?厉顺美默默支持与关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拒绝?
只不过是既想要活着、又不想太辛苦的小人罢了。
他刚与陶南风相处的时候, 内心充满嫉妒。为什么同样是长得好看, 她就人生处处顺利,有爱护她的父亲、丈夫, 有喜欢她的知青朋友,功课好、能力强、胆子大?
他挣扎过、竞争过、也使过小人伎俩,可当他那天看到陶南风手执一根钢管挽个花, 撑在梁下指挥施工队开凿钢筋的时候, 他的心态突然便发生了改变。
原来,容貌漂亮的人也能活得如此潇洒、如此恣意!
陶南风让他内心火热、能带他闯荡世界、让他摆脱曾经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他想追随她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
或许, 自己其实一直想努力改变, 只是缺乏一点外界的力量。
陶南风就是那个强大的力量,她是他的信仰。
范至诚的声音有一份属于少年的青涩,轻声却坚定:“陶南风, 我们一起努力吧!”
三个人目光相对,都笑了起来。
陶南风点头道:“那我们先去看看现场吧?”
舟车劳顿,刚刚洗漱换了衣裳,按理说火车卧铺睡得并不香甜,这个时候应该歪一歪、休整休整。
可是三个人却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全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三人穿上运动鞋、休闲服,一起往西城区体育场而去。
西城区政府招待所位于西城区政府大楼的东侧,与现址体育场只隔着两个街区,慢慢走过去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沿着友谊大道往西而行,一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骑自行车的人汇聚成一道洪流,顺着大道两侧往前流淌。走在路旁,商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
文具店、杂志社、照片冲印店、服装店、小吃店、自行车铺、修鞋铺、修伞摊……
迎面走过来一群排着路队的小学生,胸前飘着红领巾、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叽叽喳喳地奔跑着,像一群欢快的小鸟。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上午放学了。抬手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
陶守信也看过来,笑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三个人就近找了一家饭店,坐下来点几个小菜。天气炎热,太过油腻的食物吃不下,便点了京酱肉丝、一品豆腐、炒青菜。
三个菜就着米饭吃完,陶南风发表了一下感慨:“湘菜油重色浓、香辣咸香,江城菜味浓微辣、鲜美细腻,京都菜嘛,口味清淡、中正大气。”
陶守信摇摇头:“今天你只吃到三个菜,还不能就此下结论。京都菜汇聚各地特色、自成一派,大菜、硬菜更能看出特点。”
老板凑了过来,给陶守信竖了下大拇指,一口的京片子。
“您这一话听着就是文化人儿,中肯!咱京都菜比较有名的烤鸭、涮羊肉、炒肝、爆肚儿……还有各种宫廷点心,美味得很。您三位得空了去前门那头溜达溜达,前几年过来可不敢向您几个推荐,现在开放了不是?咱京都到处都能看到外国人,什么吃的都有。老百姓现在日子过得有奔头了,我这家店也是80年才麻着胆子开起来的,您看,多热闹。”
京都本地人有话痨属性,陶守信趁机便问了几句关于体育场的事情。
老板一听更来神了。
“那地儿现在人多。年青的小伙、姑娘们谈恋爱都上那儿去,打打球、溜溜冰,喝点儿冰饮料,越看越对眼儿。
咱西城区这一块人多、房子多,活动的地方少,老人早晨上那儿遛鸟,孩子们放学在那儿玩耍,一到周末体育场挤得都下不了脚。
听说政府想改扩建,这可是好事,盖起体育馆的话下雨天就能去打球运动了。只是有一条……别把现在东头那块空地给占喽,好不容易有个有花有树有场地的位置,都盖了房子可惜。”
陶南风把他的话都记在了心上,准备到现场看看之后再来讨论设计思路。
打球、溜冰、喝冰饮料、绿地、玩耍、遛鸟……这些都是老百姓喜欢体育场的原因所在。
建筑本质上是为人类服务的,了解当地居民的需求是做设计的第一步。
三人吃完饭之后继续往前走。
走过恢宏大气的报社大楼,便看到一方绿地。
被一堆房子包围着的一方绿地,趣致可爱,透着一股令人欣喜的生机与活力。
体育馆是个室外灯光球场,西边角落围出来一个旱冰场,沿街建了一排小门面,卖些冰饮、小食品、运动用品。
球场的东面则一块绿地。草坪、绿树、小径、花藤……城市中心难得的一个大面积绿地。
炎热夏季、正午时分,依然三三两两有人在花藤之下闲聊说话。
绕着球场走了一圈,陶南风感觉太阳晒得眼睛发花。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怀孕第一次产检,向北帮她打伞扇风的场景来,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向北无条件地支持她的工作,尊重她的选择。这一次来京都,他留在家中带三个孩子,这样的丈夫让陶南风心爱意满满。
范至诚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根老冰棍:“给,你们热吧?吃根冰棍消消暑。”
冰棍纸一撕开,一股白气冒出来,凉意沁人。
三个人一边吃冰棍一边继续踏勘。陶守信数着步数测量尺寸,范至诚抱着速写本含着冰棒时不时画上两笔,陶南风则在笔记本上时不时记录一些思路与想法。
因为行动与旁人不同,引来路人注意。
一名工作人员匆匆起来,板着面孔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们体育场鬼鬼祟祟的?”
陶守信忙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解释道:“我们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师生,因为要参与体育馆改建工程,所以过来做点现场调查。”
工作人员翻天覆地地查看着工作证,满面狐疑:“工作证听说也能造假……群众举报你们在收集资料,给我看看。”
范至诚顺手勾了几笔,画了个漫画版的工作人员小人像,再将速写本递过去:“你看,我就画了点体育场的人和房子。”
工作人员一看到那个漫画版小小人像便笑了起来:“这个画得好,画的是我吗?”
范至诚点点头,撕下那一页纸递给他:“送你了。”
工作人员顿时爱不释手,喜笑颜开,完全忘记什么群众举报,将速写本还给范至诚,还热情邀请他们要是觉得太热就到管理室来休息。
陶守信将工作证收好,婉言谢绝。
待工作人员走远,陶守信惊喜地看向范至诚:“没想到你还能用这一招外交手段,比我的工作证还有用。”
陶南风颇有深意地看了范至诚一眼,当年他引起范雅君注意,进入毛巾厂职工宿舍设计团队用的不就是这一招?
一招鲜,吃遍天。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工作人员又跑了过来:“那个,你们不是参与设计的吗?现在这边又有人来了,是京都大学的。你们不如一起看现场吧,免得让群众又来找我举报。”
京都大学?
陶守信抬起头,顺着工作人员的手指方向,发现门口开进来两辆苏式越野车,这款白色越野车型身形小巧、外观方正,独到的苏式设计让它看起来十分打眼,引人注目。
京都大学的政治敏锐性最强,1979年成立建筑设计研究院,承接不少京都建筑的设计任务,学以致用,名声在业内迅速打响。这一次的体育馆改扩建工程招标,他们也在邀请之列。
司机将车停在荫凉处,两一台车都下来四个人,领头的是两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名身穿麻料短袖衫的男子看到站在远处微笑的陶守信,眼睛一亮,大叫一声:“陶教授!”
他乡遇故知。
江城建筑大学是老牌建筑类专业院校,与京都大学建筑系交往亲切,这位打招呼的男子正是与陶守信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结识的同行,郭仪。两人兴趣相投,经常通信。
郭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陶守信,高兴地跑过来,一把将陶守信抱住,哈哈笑道:“陶教授,来京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好接待一下你啊。”
有郭仪与陶守信两人相识,双方人马介绍起来就显得轻松而和谐。
京都大学的另一名带队老师是建筑系副系主任、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阮学真。阮教授刚满四十岁,脑子活络,率先在高校开设计研究院,按照公司运营方式承接业务。
京都大学品牌硬、地位高,业务不断。建筑系老师和学生都属于廉价劳动力,一千块的项目交学校10%,另外10%付劳务费,剩下80%研究院得。
这样一来,阮教授赚得盆满钵满,一时之间有些飘飘然。
他体型瘦削,穿着格子短袖衬衫,一条微喇的长裤,锃亮的皮鞋,鼻梁上架着一个墨镜,看着十分时髦。
陶守信走过来与他握手:“阮教授您好,我是陶守信。”
阮学真上下打量了陶守信一眼,墨镜也没有摘,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态度略显傲慢:“你好。”
等介绍到陶南风与范至诚,阮学真的态度忽然变得热情起来,紧紧握着范至诚的手,笑容和蔼可亲:“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不错不错。”
隔着墨镜范至诚都能感觉到那一道充满兴趣的眼神,他心底一颤,努力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拼命地摩擦着,仿佛在将沾在手上的汗液擦拭干净。
再看到陶南风,阮学真哈哈一笑:“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的名气虽然没有我们京都大学响,不过这研究生的外貌质量倒是真的非常高,漂亮!漂亮!”
他再一次伸出手想要与美女握手,却不料下一秒笑声便卡了壳。
手指一阵剧痛传来,感觉整个手骨都要被捏断,阮学真痛呼起来:“啊——”
陶南风道:“在江城,一般人都不敢和我握手,没想到阮教授如此勇敢,真是漂亮得很!”
陶守信心中暗笑,扯了扯姑娘的手,假意喝斥:“调皮!”
陶南风松开手,目光平静。
陶守信解释道:“这是小女南风,天生力气大,有时候控制不住力道,所以一般人不敢和她握手。抱歉抱歉。”
阮学真悻悻然甩了甩红肿疼痛的右手,心有余悸地看了陶南风一眼,玫瑰有刺,不好惹。还是刚才那个男生可爱,漂亮柔弱、手掌绵软,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愤怒,却又无力反抗。
这么一想,他的目光又转向范至诚。
陶南风横跨一步,将范至诚挡在身后:“阮教授教的是什么,难道是美学欣赏与批判吗?”
她故意将批判二字说得很重,落在阮学真耳朵里便是浓浓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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