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范雅君带来了一个让陶南风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白发苍苍、体态瘦削,行动间四肢略显僵硬,但眼眸间却有一股不肯服输的坚韧。
叶初搀扶着老人,范雅君向陶南风介绍:“南风, 这是我老师, 叶荫桐。”
叶荫桐!这可是华国有名的结构力学专家。
陶南风听说过范雅君的故事, 知道因为范雅君的年轻不更事,被书记利用把叶荫桐下放到了西北农村。原以为岁月催人老, 没想到当自己需要结构专家时, 叶老会第一时间过来支援。
陶南风伸出双手与叶老相握,心中满是感动:“叶老先生,久仰大名!我在研究生期间选修的《结构力学》教材, 前面还有您的序言呢。”
叶荫桐微微一笑, 神态间少了一分傲气、多了一分慈祥:“你们还在用那一套力学教材啊?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东西,该更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叶老的笑容里陶南风读出了许多深刻东西, 她连连点头:“是的, 新时代、新气象, 一切都会更新的。”
叶荫桐认真地看着陶南风:“南风, 听雅君说你们公司需要结构设计人才, 我虽老矣,却依然想出来看看这个新世界。你看我……行吗?”
这还用问吗?求之不得!
陶南风大喜, 紧紧握着叶荫桐的手:“行!当然行, 您如果能来我们公司坐镇,那结构这一块我就不怕了。”
向北将叶荫桐请进办公室沙发上坐好,端上一杯温热的红茶,态度恭敬而热情:“叶老你来当我们公司的总顾问, 不需要坐班,有空过来转转,您腿脚不方便那就在一楼办公,我来安排。”
西北农村冬天严寒、条件艰苦,叶荫桐年纪大抵抗力差,得了关节炎,去年平反回到江城一直养病。今年勉强能够走动了,听到儿子、媳妇在商量辞职到南风公司来,便多问了几句。
这一问,便动了重出山门的念头。
叶荫桐在年轻的时候也感慨过设计院管理思路陈旧——那个时候的设计院承接设计任务不兴出去接活,在家等着甲方找上门,费用按照国家统一标准收取,所有设计院工作人员根据工龄、级别发工资,多做少做全都是一个样。一切都是公对公,没有竞争、没有市场。
他曾提过建议,将收入与项目经费挂钩,给予项目组长一定的分配权限,可惜被领导狠狠批评,说他思想落后、有资产阶级的苗头。
他记得当时领导语重心长地教育:设计院是为人民、为建设祖国服务的,怎么能够一天到晚谈钱呢?难道不给钱就不工作、不奋斗了吗?
只可惜,漂亮的口号之下,大锅饭养出一群懒人。
把他推上批判台的副院长、书记,哪一个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人?他们以权谋私,公车私用、公房私用、吃穿住都报销……不知道做了多少损公肥私的坏事。可是那些真正兢兢业业工作的人,却只拿些死工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
叶荫桐在西北农场的时候,看着广袤的田野陷入沉思——国家的建筑业应该何去何从。
七十年代的华国什么都缺,缺人才、缺技术、缺资源,而其中最要紧的,是缺管理。如何整合有限的人才、技术与资源,发挥出最大的效能,这考验的便是管理水平。
从范雅君口中得知南风公司首开先河,不仅拿下全国第一个招投标项目,而且将企业管理的那一套引进设计公司,制定出详细的人力资源管理细则,叶荫桐感觉自己看到了曙光。
基本工资+提成+奖金的薪酬结构,公司收入透明化,周到细致关注员工需求,与员工共同成长,这样的设计公司不就是叶荫桐年轻时候的理想吗?
叶荫桐觉得自己必须支持。南风公司目前还只是稚嫩的小幼苗,不能让它被狂风暴雨摧毁,应该不断浇灌扶持,让它不断长大,进而推动整个行业的变革!
于是,本着对后辈的提携,叶荫桐支撑着病体来了。
叶老是行业的标杆,留苏专家能力强,性格谦逊宽厚,江城搞结构设计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惠。
再加上向北这一次大刀阔斧的薪酬改革,那些专业技能突出的人过来之后都非常满意。运动期间知识分子被打成臭老九处处受排挤,没想到南风公司却将知识、能力、努力程度与收入直接挂钩,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呢?
一呼百应。随着叶老的到来,一个又一个江城知名设计师来到南风公司,不到两天时间建筑类专业全部配齐。
陶守信、叶荫桐挂帅建筑、结构组总顾问;
建筑组组长范雅君,组员包括范至诚、蔡强;
结构组组长周斌,组员除了叶初之外,还包括邱实、肖琳这两位从其他设计院挖来的结构工程师;
水电、暖通组组长彭康伯,组员包括熊和平、蒋思岭这两名机动人员。彭康伯是熊和平的大学同班同学,在市政设计院干得很不开心,一听说南风公司招人,立马辞职过来。
景观组组长邹荣涛,组员只有一个,姚小桃。邹荣涛是园林局的一名工程师,他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多年却一直不受单位重视,便辞掉铁饭碗来南风公司。姚小桃是学建筑学的,离毕业还有半年,被分配到景观组配合邹荣涛开展工作,兼任晒图员。
人员组织到位之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开始体育馆设计工作。
二十天时间,从建筑施工图绘制、结构计算、结构施工图绘制一直到水、电、暖通工程施工图设计,大家全都在二楼日夜奋战。
向北全力保证后勤,从早餐一直到宵夜,从清洁卫生到洗涮衣物、带孩子,样样安排得周周到到。
忙碌一周,建筑施工图大功告成,陶南风终于感觉轻松一点。
九月的星期天,初秋,阳光正好。
江城建筑大学的校园里香樟树摇曳生姿,隐隐飘来阵阵桂花甜香,墙角的月季、一串红开得娇艳。
陶南风、陶守信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属区的小花园里闲逛,两人坐在石椅上,看着芝芝领着弟弟、妹妹在草丛里踢小皮球,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抚平了所有的疲惫。
陶守信问女儿:“向北搞这一套管理办法,公司还能赚钱吗?”
公司新引进这么多人才,每个月光是基本工资就是一大笔钱,设计费拿出30%,年底利润分出10%,扣除成本女儿女婿还能有钱赚?
陶南风毫不在意地回应道:“应该有钱赚吧?你看以前向北开香烟批发部、办烟厂,哪一样没赚钱?您不是教过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嘛。”
陶守信想想也对,不由得笑了:“我还没你们想得通透。也对,前期投入大一点没关系,万事开头难。”
父女俩正聊着天,从小径走过来两个人,十分热情地打招呼:“陶教授,南风,你们今天怎么这悠闲?”
陶守信抬头一看是这两人,脸色顿时就变得冷淡起来,倒是陶南风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欧阳教授,周阿姨,你们好。”
欧阳丞今天家里有喜事。
小儿子欧阳敏行终于谈了一个对象,约好了周末上门。他和周红缨一大早就出门买菜,提着一篮子菜往屋里走。看到陶南风父女俩带着孩子在花园里玩,欧阳丞与周红缨交换了一个眼神,换了条道特地过来搭讪几句。
周红缨满面堆笑,看着玩得正欢的三个娃娃说:“南风啊,咱们这栋小红楼就属你家人丁兴旺。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抓得严,家家只能生一个,你一口气生三个,可真是好运。”
陶南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周红缨这个人心眼比针尖还要小,她那一张嘴向来没什么好话,现在突然套近乎肯定别有用意。
小花园的石桌旁有四把鼓形石凳,欧阳丞将菜篮子放桌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冲着陶守信笑。
“老陶啊,我们俩门对门住着这么多年,关系这么好,怎么南风公司要人的事也不跟我吱一声?就算我在学校教书帮不上忙,没课的时候来搭把手、推荐个把优秀人才还是蛮可以的嘛。”
这人,象是得了健忘症一样。明明找他参加的时候被他拒绝,现在却倒打一耙说什么公司要人不跟他吱一声!
陶守信淡淡道:“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欧阳丞知道陶守信心中有怨气,他其实也有些后悔。
以前陶南风与江城建筑大学合作,因为公司刚起步没有名气,收到的项目小、设计费少,分到每个参与老师手上只有几十块钱。再加上陶南风没管理经验、收入不透明,这给了欧阳丞一种为她服务、替她赚钱的错觉,很不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两天系里老师都在传,说叶荫桐老先生重出江湖为南风公司站台,说南风公司高薪聘请各类专家,一个月收入能够有五、六百块钱!
五、六百?惊得欧阳丞脸色都白了。
周红缨气得牙痒痒,在家里摔盆打碗,把陶守信骂得个狗血喷头:“这样的好事不来找对门,却到别的设计院挖人,简直一点良心都没有,白瞎了你妈生前对他们那么好,每年帮他们做丸子、送鸡汤,现在人走茶凉,有好事一点也不想着好邻居。”
欧阳丞也很郁闷:“先前陶守信倒是来找过我,被我拒了。”
周红缨半点也没觉得自己有错:“先前拒绝他怎么了?老陶来邀请你的时候也没说一个月有五、六百块钱啊。好哇,自己人竟然还玩这种心眼子,故意模糊重点,只说让你帮忙画图,半点不提多少钱。等你拒绝了他再去花大价钱找别人,太不地道了。”
欧阳丞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要五、六百,每个月能给我两、三百块钱也行啊……”
两夫妻越想越觉得亏,今天难得在院子里碰到陶守信父女俩,打算问个清楚明白,顺便从南风公司捞点好处。
欧阳丞装作没听出陶守信话语中的嘲讽,脸上依然挂着亲切的笑容。
“老陶,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啊。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妈在世的时候对南风那么好,现在南风开公司,我肯定要帮忙的嘛。而且我在学校工作,不用你们发工资,还能替你们省一笔钱是不是?”
陶南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这对夫妻俩在打什么算盘。原来,欧阳丞看南风公司现在的薪酬水平远高于同行,眼红想加入。
“欧阳教授原来是想义务给我们帮忙吗?那太感谢了!等接到下一个项目一定第一个找您。”
周红缨一听义务帮忙?声音顿时变得高亢起来:“什么叫帮忙啊?我听说你们公司现在手笔大得很,只要是参加项目的人都能分到五、六百块钱,好多设计院的人都蠢蠢欲动咧。你把这钱给别人舍得,怎么到了我们欧阳这里就死抠死抠的?义务帮忙!亏你想得出来。”
陶南风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
陶南风摇了摇头:“我刚开公司没经验,您可别吓我。要是每个人都给这么多钱,那我不得亏死?”
周红缨将信将疑地看着陶南风:“南风,你向来老实,可不能骗阿姨。你们公司最近不是招了不少人吗?外面可都传遍了,说你们抱着一摞钱到处发,来一个发几百。”
陶南风听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周阿姨,您可真会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多钱。”
周红缨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到陶守信身上,再移到在远处玩耍的孩子们,在心里暗自嘀咕:看他们家这打扮,似乎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难道旁人传的都是假的?
向北开烟厂虽然赚了钱,但本着低调做人的道理,一家人穿衣打扮都十分朴素,大人孩子平时都是梁银珍这个老裁缝亲自扯布料裁剪缝制。
除了手腕上一支梅花牌手表、一个古法银手镯之外,陶南风身上一点首饰都没有,一点也看不出来是有钱人。
周红缨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一改刚才的殷勤,趾高气扬地对欧阳丞抬了抬下巴:“把菜拿着,我们走!”
欧阳丞此刻也回过神来,夫妻俩招呼不打一个,转身便走,仿佛刚才过来热情聊天的人不是自己。
看着这对夫妻离去的背影,陶南风笑着对父亲说:“爸,你信不信从明天开始,那些每人发五、六百块钱的谣言就会中止?”
欧阳丞夫妻俩本来就见不得南风公司发展得好,这一回跑过来问东问西,听到陶南风亲口否认,肯定会到处跟人说——
“哪里赚了钱?一家子穷酸样。”
“怎么可能发那么多钱?难道设计公司不赚钱了吗?”
陶守信也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叹道:“真没想到,欧阳是这样的人。”
明明以前君子之交淡如水,欧阳还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风骨。没想到市场经济就像那海中的大浪,浪潮一来,带来金钱迷人的味道,不知道多少人能守得住那份风骨。
短暂的静默之后,陶守信嘱咐陶南风:“孩子,不管你将来赚了多少钱,都切记要低调。国家现在虽说鼓励改革,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个政策不让搞这些?咱们把脚步放慢一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爸,您放心,我知道的。”
陶南风想到存折上的几十万,暗自庆幸没有告诉父亲,如果陶教授知道向北开烟厂这么赚钱,恐怕要惊掉下巴,慌到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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