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张黑白照片。
背景虚化, 画面上只有一双紧紧相牵的手。男性的手掌大而宽厚,指节分明,虎口微张, 包绕着一只柔软纤细、绵软滑腻的年轻女子手掌。
女人的手腕柔美而盈润, 松松地套着一只古法银手镯,泛着岁月的痕迹。
这样一双手,交缠亲密,令人遐思。
没有半个字说“爱”, 满纸满篇都是“爱”。
当这一张照片登上《江城日报》生活版块, 再配上舒婷的《至橡树》、吕雪的诗评, 整个江城都轰动了。
这可是八十年代初,相对保守的年代。
哪怕是夫妻,也讲究“上床夫妻下床客”。
一张男女双手相牵的照片,一首情感热烈张扬的爱情诗,就像是一道闪电, 撕开这保守的时代面纱,让羞于在公众场合谈“爱”的人们, 敢于说出藏在心中的言语。
【这双手、这首诗看得人心里美美的, 满满都是恋爱的味道。】
【心手相牵,原来这就是爱!】
【手的主人是谁?女人的手好美啊,那银手镯衬得皓腕如玉, 真的很有味道。男人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 十足的安全感。】
【吕雪记者的评论写得真好,夫妻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支持鼓励, 相互成就。没有谁必须做出牺牲,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一起带孩子、一起过日子、共同分担家务, 这才是最好的家庭模式。】
继1980年《庐山恋》上映之后,江城又掀起一场向往恋爱的浪漫。
大街小巷里,小情侣手牵着手压马路。厨房客厅里,小夫妻互敬互爱、柔情蜜意。社会风气也似乎变好,空气里都弥散着爱的气息。
上门帮南风公司装电话的邮电局工作人员再没有先前的冷眼与嘲讽,反而笑着送上祝福:“等我们邮电局能装家庭电话了,向同志再来办业务啊。这样你们这对恩爱夫妻哪怕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单位,也能互诉衷肠了。”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向北与南风的感情更加甜蜜。
入夜,凉风拂动窗帘,轻纱微摆,与那对缠绵的人儿相应和。
陶南风感觉自己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荡漾。粘稠的麝香气息弥散开来,将两人联成一个整体,再也无法分开。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向北轻抚妻子披散在枕边的长发,温柔地吻上她的额角,声音微微有些暗哑:“爱你。”
陶南风轻轻一笑,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全江城都知道我们是恩爱夫妻,这恩爱秀得好。”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漏了进来,屋里的陈设若隐若现。向北望向挂在墙上的照片,嘴角带着一抹满意的笑容。
既然牵了你的手,那就一辈子不放开。
夜晚挡不住陶南风极好的视力,她微微抬头,调皮地吻上向北颈间那微微颤抖的喉结:“我也在你身上盖个章。”
在陶南风眼中,夜晚的向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男性魅力,令她欲罢不能。他的力量感与节奏感很好,非常在意陶南风的感受,总能寻找到她最愉悦的点。
面对妻子的故意撩拨,向北自然心领神会,眼眸一深,手臂一紧,再一次将陶南风拥入怀中。
每一次动作,都配合着向北低沉的吟诵之声。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陶南风感觉自己醉倒在春风里、迷失在诗歌中。
一直到第二天,只要听到向北在耳边低低的声音,陶南风就会感觉膝盖有些发软,内心柔得似一滩碧水。
这一份柔软与甜蜜,一直维持到与向北坐上去往京都的火车。
西城区体育馆项目的施工图已经全都完成,一套硫酸纸原图、三套晒好的蓝图,打包放在两个密封的塑料画筒中。
晒好的蓝图厚重结实,向北扛;原图轻巧重要,陶南风背着。向北一只手拎着行李袋,另一只手放在画筒肩带上,两人肩并肩上了卧铺车厢。
安顿好行李物品,向北打来热水,泡上一杯茶,递到陶南风手中。
陶南风很自然地接过去,喝了一口。车上窗户没有开,有些闷热,额角微微出汗,粘湿了刘海。陶南风嫌水太烫,顺手放在小桌板上。
向北看她不喝,打开袋子拿出条毛巾,倒了点热水在毛巾上,送到她面前:“擦把汗吧。”
陶南风擦了把脸,热气蒸腾而上,脸上的粘稠感顿消,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冲向北笑了笑。
今天是陶南风的小日子第三天,正是量多不舒服的时候,向北心疼她坐长途火车辛苦,带着梁银珍的嘱咐,提了一堆生活用品跟了过来。
到了傍晚,旁人都是馒头、鸡蛋、咸菜对付着吃晚饭,唯有向北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桶,打开盖子,浓郁的鸡汤味在车厢里飘散开来。
对面正在啃馒头的一名中年男人顿时觉得手上的食物味同嚼蜡,苦笑着看向眼前的小两口。
“同志,你这是要把你媳妇宠上天吗?出门在外还带罐鸡汤!”
平躺在中铺的一个采购员模样的男子嗤笑一声:“我看你们俩这腻歪劲啊,怕不是刚结婚的小两口?”
向北起身拿出两块薄荷糖递过去,微笑道:“听两位的口音,是从南方来的?”他兜里虽然备了烟,但怕对方在火车这密闭空间里抽空气不好,因此换成了糖。
陶南风与陶守信都不是那种喜欢主动与对方拉家常的人,范至诚更是拒绝与陌生人沟通,因此上一次出差到京都,一路上都没有结识什么人。
向北却不一样,他善于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把握到位,还擅长控制谈话节奏,是天生的交际家。
一个动作、一句话,便将话题抛向对方。
火车上总免不了遇到同行者,旅途中聊聊天能听到不少新鲜的话题,即丰富了知识,又打发了时间,挺好的。
中年男人叫任扬,采购员模样的男子叫易俊,都是粤省人,讲的普通话总带着股奇怪的腔调,要认真听才能听懂。
任扬、易俊是深市灿烂电子厂人事科的,这回坐车北上,是听说豫省有不少农民打算出外务工,他们与南市朋友对接,准备到那里去招工。
深市?陶南风一听有了兴趣。
1980年8月,深市经济特区正式成立,改革开放的大幕拉开。只是现在去深市还得到公安局办边境证,审核严格,再加上新闻上的报道比较少,内地居民对深市的了解相对很少。
向北也对这个率先搞改革开发试点的城市充满好奇,拿出梁银珍卤好的鸡爪、香干,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聊。
八十年代的食物不像七十年代那么紧俏,这样的分享在火车上比较正常。卤味飘香,引得任扬、易俊食指大动,也没讲客气,一边吃一边赞叹:“好味!”
向北问:“你们厂现在很需要人?”
任扬点头:“太缺人了!深市正对着港城,每天的订单根本忙不过来。”
向北问:“工人的工资高吗?”
任扬想了想:“看和哪里比吧,港城工人工资高,我们请不起,当地人懒散惯了,根本不愿意进电子厂。内地人能吃苦,工资不高。我们这次招工的条件是,包吃包住,每个月三十块钱。”
每个月三十块钱?这个收入水平对于农民而言相当有吸引力。
农民苦,向北深有体会。想到在农场的时候,南北坡的山民为了挣几毛钱,背着几十斤油茶果走半天的山路到镇上去卖,内心便有一种悲悯的感觉。
农场现在发展起来了,茶油厂、烟厂一建,带动着村民采油茶果、种烟叶,收入水平大大提高,日子过得很红火。
但还有很多地方,农民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劳作,一年到头下来只够日常嚼用,根本没有节余,连做一件新衣服、买一个新书包都得算计着来。
以前国家管得严,从1980年开始推行责任承包制之后,农民的积极性被唤醒,农村这才慢慢有了生机与活力。
如果农忙的时候在家乡种地,休息的时候到深市进厂当工人,那岂不是很快就能攒下一笔钱来?
想到这里,向北笑了起来:“你们深市是改革的排头兵,这回到豫省招农民工,又是第一个这么干的。”
“农民工?你这个词倒是挺有意思。种地的时候是农民,到厂里做事的时候是工人,对对对,我们就是去招农民工的。”
时代在进步,新鲜事物遍地都是。
三个人越说越高兴,话题慢慢转到深市建设上来。
易俊说起深市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时,还不忘吐槽当地人:“深市现在遍地是黄金,到处都在搞建设。当地农民的耕地被征用,有些头脑灵活的集体组织开酒店、开商铺,据说他们平均每个月拿租金都有一百六十多块的收入。什么都不做就能拿钱,这些人哪里还肯去工厂吃苦!我们厂缺人缺得头大,正好有人牵线,我们两个就跑一趟豫省吧。”
陶南风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眼睛里闪着极亮的光芒。
深市遍地是黄金、到处搞建设,那岂不是基建人才缺乏?南风公司要不要考虑往深市发展?
向北看到陶南风连鸡汤都忘记喝,竖起耳朵专心听他们聊天,就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里转的是“基建”二字。
他微微一笑,帮陶南风问出她想了解的东西:“深市有设计院吗?建筑公司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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