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淹没了所有的人声,响雷一个接一个炸过,风吹得屋檐下的灯笼乱晃,烛火俱熄。

    黑洞洞的王府廊道中跑过一袭纤弱身影。

    骤亮的闪电照亮游廊一瞬,照亮了沈观鱼苍白的面容。

    这是个瑰姿艳逸,绝色难求的美人,系着妃红披肩,素洁的缙云间色裙被她穿出了珠围翠绕的感觉,穿廊风把裙摆吹得贴显出腿的纤长。

    此时她正履行匆忙地朝后门那边去,顾不得沾湿青梅云头履,拧紧的蛾眉也脱离了往日的淡然。

    “世子夫人,当心脚下。”

    小丫鬟举着灯笼在后面紧步跟着,心里也有些打鼓,都怪夫人的贴身侍女一个病了一个回家探亲,才劳她这雨夜里跟出来

    沈观鱼充耳不闻,等跑到后门,终于见到了她的妹妹。

    和沈观鱼七分肖似的脸被大雨冲刷着,发丝散乱贴在了脸上,正一个劲地哭求,口中喃喃“放我进去,姐姐在哪里啊,姐姐,放我进去啊你们……”

    她带来的小丫鬟也在哭着扶自己夫人。

    此时两个婆子正拦着她往里面冲,怕她这疯癫模样会惊扰了内院中的贵人。

    不知争执了多久,沈落雁终于见到匆匆而来的人,激动喊道:“姐姐!”

    “放肆!就算不请入内,为何不让她在廊下等着?”

    沈观鱼见到妹妹通身被雨水浸透,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了,是以人还未到,先斥出口。

    两个婆子连忙松了手,沈落雁雏雁般扑落进姐姐的怀里。

    沈观鱼稳住妹妹打战的身子,顾不得湿意,将披肩裹在她瘦弱的身子上,又指着那两个婆子道:“跪下,掌嘴!”

    婆子对视一眼,缓缓跪下掌嘴。

    “阻人的时候这么能耐,现在是没吃饱饭吗?”她冷清的声音穿透雨声,让人心颤。

    那两人只能使出真劲儿,“啪啪”声音在大雨中隐约可见。

    “姐姐,你救救凭云,求你救救他吧,若是,若是凭云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下去了。”沈落雁像找到了主心骨,埋在她肩头呜呜地哭起来。

    “雁儿你先莫急。”她知道张凭云之事非同小可,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应下帮忙,沈观鱼如今能只是抚顺妹妹的情绪。

    母亲早逝,长姐如母,沈观鱼自然是最心疼这个妹妹的。

    但张凭云之事,牵涉前朝空印案,就算是齐王府也不敢插手,何况她只是王府中的一介女眷。

    可沈落雁哭声更大,眼看着又要跪下来,跟来的小丫鬟见夫人身子不稳,赶紧过来扶住,灯笼掉在地上,又是好一通乱。

    沈观鱼不好在此议论,温声说:“你今晚淋了雨,进去喝碗姜汤再睡一觉,姐姐今晚陪着你说说话可好?”

    沈落雁心里焦急难耐,噙着泪想说不要,但撞进姐姐温柔沉静的眼睛里,只能不情不愿地点头。

    一路走一路劝,妹妹的哭声终于渐小,幸好有雨声遮掩,不至于惊了王府中人。

    沈观鱼在自己的昔杳院中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客房,又催妹妹去洗个热水澡后。

    这时赵复安遣人来问,她想了想,打算自去和夫君言明,想到身上的水迹,又拿了件披风挡住。

    进了正房厅中,就见罗汉床上已端正坐了一人,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模样,正是她的夫君,齐王世子赵复安。

    出身显贵又模样俊俏,更是京畿中多有美名的才子,嫁给他的沈观鱼,自是人人称羡的对象。

    听见门外传来响动,赵复安自书册间抬起头来,含笑唤道:“观鱼。”又见她身上披风,微微皱眉之后归于平静。

    沈观鱼坐在罗汉床的另一边,替他把茶盏重新斟满。

    赵复安问:“回来在院中不见你,是去了何处?”

    沈观鱼便把妹妹来王府拜见之事略说了。

    他皱眉将书册放在一边:“张凭云的案子兹事体大,可不能轻易沾惹。”

    沈观鱼虽是妇人,但身为前大理寺卿之女,看着父亲从地方按察使做到大理寺卿,耳濡目染,这点眼界还是有的。

    她知道轻重,但见赵复安避之不及的模样,心底略感不适,但仍勉强点头道:“自然。”

    知道她识大体,赵复安松了眉头,又说另一件事:“祖父这回的寿辰宴办起来……会难些,怕是要辛苦你了。”

    “动天之德莫大于孝,这本就是妾身该做的,妹妹来王府之事,也请夫君在母亲面前说项一二。”

    他过来拉她的手,眼前妻子容色动人,赵复安玩笑道:“为观鱼,义不容辞。”

    沈观鱼亦回握他,温然浅笑。

    赵复安知道,他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妻子了,若不是她父亲死在了任上,几乎无可挑剔。

    瞧着这对夫妻的恩爱模样,外人定然想不到,成亲三年的他们,竟还是有名无实。

    当年新婚夜,本该是酒酣耳热情意暖,当再进一步之时,新婚夫婿却再无任何动作,只说了一句:“睡吧。”

    沈观鱼从羞涩无措中听到这句,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也未准备好,来日方长,慢慢说吧。

    然而圆房这事一放就是一年。

    沈观鱼和赵复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新婚夜前也未见过几次,却听闻是赵复安亲自求娶的她,如今冷情至此,她虽疑惑,到底碍于矜持,并未开口,所幸婆母并不催促,

    其实坦言,赵复安除了不与她行夫妻之事,其他没得说。

    性子温柔和善,才华横溢,模样也如温雅俊俏,玉树临风,当初在盛京是人人欣羡欲招纳的佳婿。

    日常会赠她情诗钗环,夫妻亦有描眉之乐,就连她冬添衣夏用冰之事也全放在心上,可谓关怀备至。

    如此好的一位夫君,只是不通房事罢了,天长日久,她自然也对夫君有了情意。

    成亲一年后,彼时身为大理寺卿的父亲死在任上,赵复安也是在这时告知了她自己不举之事。

    沈观鱼已嫁为赵家妇一年,又失怙恃,夫君待她温柔,也就安静地接受下来了。

    她从未表现过不满,只是这之后,赵复安有些……常避着她,二人同床更少。

    第一年,第二年,盯着她肚子的人不少,流言自然也甚嚣尘上,有粗鲁的话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还霸着丈夫不准他纳妾。

    对此赵复安特意写了文章申斥一顿,又是一番佳话。但虽是如此,沈观鱼生不出来的骂名到底是坐实了。

    而她因赵复安的体贴,心中有情分在,也默默忍下这些冤枉。

    如今已是成亲的第三年,赵复安早已不复旧日关怀亲密,沈观鱼守着这静如死水的婚姻,只茫然走下去罢了,还能如何。

    见他起身,沈观鱼问一句:“夫君今夜在何处安置?”夫妻二人这两年连同床安眠也变得甚少。

    赵复安道:“淘了一幅字画,颇有意趣,打算临摹一番,夫人不必等我。”

    夫妻俩闲叙已毕,赵复安出了门去,小厮业安赶紧跟上了他。

    雷声又是一刻不停的响,“夫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赵复安照旧问。

    业平忙答:“与旧日无异,并未见过任何外男。”

    身有短处的男人,即使知道自己的妻子再是安分,也不免害怕,毕竟不能给女人满足,总会担心她在外头有野汉。

    “嗯。”赵复安看了看雨势,今日是没法出门了,便去了书房。

    之后自然也将和齐王妃说项之事忘在了脑后。

    沈观鱼在厅内端坐了一会儿,将那盏冷掉的茶到了,不是不知道他的改变,若说具体到什么时候,大概是她爹死了,赵复安和自己坦白不举之事后。

    她仅是叹了口气,看看四方的厅堂出身,这一日日木偶提线似的过日子,她已经不再费心地去记得时间了。

    日日往复,并无不同。

    起身去沐浴换了身衣裳,沈观鱼往客厢而去,沈落雁沐浴出来不见长姐,又闹着要出门,被丫鬟拦住,直说这是王府内苑,不得胡闹。

    沈观鱼带着一身水汽,终于是过来了,沈落雁一见她就往怀里扑,鼻子有变得酸涩,夫君不再,自己只能依靠长姐。

    “你们出去吧,今晚不必伺候。”沈观鱼对屋里的两个小丫鬟说道。

    等屋内退完了人,沈观鱼才扶着人躺到床上,自己也和她盖了一张被子。

    “姐姐,齐王府到底国戚,有没有法子把张凭云救出来呀?”沈落雁已经念了一晚上,此际无人,更加希望能得个答复。

    沈观鱼知道避无可避,只有稳住她才是正事:“这件事还未查清,既然你坚信妹夫无辜的,也不用怕,圣上明察秋毫,必不会让妹夫蒙冤的。”

    其实她不知道当今圣上到底如何,他登基日短,沈观鱼尚未见过,但关于赵究的传闻甚多,人皆道其见微知著,知人善用。

    “他只说自己完了,又说绝没有做过那种事,那副样子我看着真的害怕。”她听着说着,泪水更加滚滚落下。

    “空印案干系重大,他自然害怕,待细查证过,就会没事的。”

    “真的吗?”

    被沈观鱼一阵安慰,沈落雁竟也有些信了,一切尘埃未定,人总盼着能听些好的。

    “自然是真的,睡吧。”沈观鱼轻拍她的背。

    又安静了一会儿,她说道:“姐姐,若是张凭云死了,那我也会……”

    沈观鱼捂住了她的嘴,眸似寒星冷澈:“落雁,慎言,姐姐不会让你有事。”

    沈落雁点点头,她哭了许久,一停下来更觉头晕脑胀,听着沈观鱼声音温柔地闲叙起从前的闺阁旧事,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眼皮开始打架。

    沈观鱼见妹妹已经睡去,才不再说话,只望着帐顶发呆。

    指挥佥事、空印案,这事只怕不简单。

    但事关妹妹的性命,沈家就剩她们两个了,她又不能不管。

    可惜莫说齐王府没这本事插手,就算是有,又如何会愿意出手呢。

    翌日天还未亮,沈观鱼就悄声起床了,她嘱咐丫鬟不要吵醒沈落雁,自己去了王妃的院中请安。

    齐王妃端坐正堂交椅下,一身牡丹烟罗裙风姿尽展,风韵犹存。她是阁臣之女,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万事以礼为先,沈观鱼每日的请安自然不能省下。

    外头都羡慕沈观鱼,三年生不出来,还有如此回护她的婆婆和夫君,不肯纳妾来羞辱她,实在是上辈子烧高香修来的。

    她原也这么以为,婆婆宽和,夫君温良,但在这王府深宅中住久了,什么也都明白了。

    沈观鱼略问几句母妃安,齐王妃如常答了,与她说起了老齐王生辰宴之事。

    这次为公公做寿,也是齐王妃头次将这么重要的事交到儿媳妇沈观鱼手上去。

    无他,不过是人人皆知,这是个烫手山芋。

    到时不管宴会办得怎么样,只怕都会惹老王爷不喜,齐王妃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丢这个人。

    这起因,还是从新帝登基说起。

    老王爷是先帝的弟弟,也是当今新帝的叔叔。

    就在半年前,新帝赵究登基那一天,消息传到了彼时正在酒肆的老齐王耳中。

    谁知老齐王并未跪地直呼万岁,而是老来疯地骂了一句“竖子”,直接回王府躲起来了。

    因这一件事,齐王府不为新帝所喜已是众人皆知,齐王原本兼领的官职也被赵究找由头摘了。

    本就无多少实权的齐王府在盛京中变得地位尴尬。

    也不知今年的生辰宴得是怎生情景,有多少人为邀宠于新帝不肯前来贺寿还未可知,齐王妃自然要躲了这份苦差。

    沈观鱼只言依旧照去年的例,各府有过交情往来的,请柬都发了过去,接着又报了些菜名,很有些新奇的菜式,都是她早就亲自去各大酒楼试过的,也送到老齐王那边尝过,他挑出了喜欢的,到时会将大厨请过来。

    临了还不忘说这是照了齐王妃旧年的安排,有了婆婆这位贤人的先例指导,她觉得已是极好,就厚颜东施效颦罢了。

    一大堆安排听下来,难为沈观鱼记得清楚,安排得井井有条,齐王妃知道她是尽了心,略点了点头,但仍旧开口道:“你尽心安排了许多新玩意,这与我旧年早大不相同,不必事事学我,不然这换人来办又有何意义。”

    她才不要这手把手教儿媳妇的美名,到时候宴上冷清与她半点干系都没有,对外只说都是沈观鱼亲力亲为,自作主张。

    她名声本就不好了,何苦再带累自己婆婆。

    “是,儿媳受教。”沈观鱼乖顺点头,眼中未起半点波澜。

    这生辰宴之事问过了,齐王府又提起件更要紧的事:“我听闻昨夜你妹妹寻来了?”

    沈观鱼心头一跳,忙应道:“是,她未递请柬,但实属事发突然……”

    齐王妃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张佥事的案子兹事体大,多少人盯着,她齐王府本就风雨飘摇,必不能引火烧身。

    心里都沈观鱼的不满也更甚,当初他们让沈观鱼进门,不过是看在沈家无子,大理寺卿不上不下,却是要紧的职位。

    既不会势大,纵得小姐闹出她们齐府的秘辛,其父又有实权,往上升不成问题,将来说不准是个助力。

    结果和沈家结亲才一年,其父就死在了任上,现在她妹妹的夫君又惹上了祸事要来求齐王府,

    好好的算盘打空了不算还沾上落难亲戚,齐王妃心中自然不愉快。

    外人觉得赵复安是芝兰君子、文采斐然,自然推崇赞叹,却只有沈观鱼知道赵复安的隐疾,在儿媳眼中,她的儿子……是有残损的。

    平时装得再好,齐王妃却不信沈观鱼对自己儿子没有怨恨、轻视,在这种意念下,她自顾自地认为沈观鱼看不起赵复安,平日对她不免会泄私愤。

    偏她又想做出好婆母、支持儿媳的样子,是以平日里说的和做的总是矛盾。

    “观鱼啊,你是世子夫人,举止高低也代表着王府的意向,齐王府如今境况你也知道,浪里孤舟,想帮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只求自扫檐雪罢了。”

    齐王妃皱眉叹气,只让沈观鱼将自家的难处告知沈落雁,尽显主母对落难亲戚的关切和愧怍。

    反正不是她去说,沈观鱼要怎么应付自己的妹妹不关她事。

    沈观鱼并不意外听到这些话,她本意只求能留沈落雁住几日,妹妹现在精神不济,她不敢让人直接离去。

    但想来天还太早,赵复安并未和王妃说她所求。

    且话说到了这份上,就是暗示她赶紧将人送出王府去。

    “今日,就早些将人送回去吧,对外只说她是来探你病的。”齐王妃见她不语,直接明说了。

    沈观鱼垂眸掩下思绪:“儿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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