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鱼眼前出现了一双绣着宝相花的长靴,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视线一路随着长腿、窄腰、挺括的衣袍,直到他精致清冷的一张脸。
赵究身量甚高,沈观鱼站着只到他肩头,何况如今跪着,抬头也有些费力。
但见他低眉而笑,比端严神佛多了缱绻隽丽。
那张金相玉质的面容低下、放大、挨近她,沈观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赵究在躬身扶她起来。
手臂上那只素白的手修长有力,她不由自主地被带了起来。
只是跪得久了膝盖发软,晃了一下,反倒被他擎住了肩头,稳住身形。
此刻两人距离于礼不合,她站定后轻挣了一下。
赵究顺势松了手,沈观鱼退后一步,不知该说什么。
一张文书就映入了眼帘。
“供状上的官印是照着画的,总有纰漏,你还是看看真迹才好。”
沈观鱼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文书交给自己,愣了一下神才赶紧接过,细细瞧上边的形制、样式,猜测年份,然而……她当真在这一时半刻看不出什么东西。
“可否借臣女两日……不,一日?”她眉尾耷下,游移的目光瞧了赵究一眼,央求时总带着几分可怜。
赵究就任她看,也回望着她不说话。
沈观鱼被看得缓缓低下头,低声说:“是臣女僭越……”
“罢了,这文书且借你三日,拿去看吧。”赵究声如古磬,清冷庄严,眼里却有一丝笑意。
惊喜的神色顿时浮现在她脸上,“臣女叩谢陛下隆恩。”沈观鱼还想跪下,但触及赵究的眼神,忍住了。
又问道:“那三日后,臣女如何还给陛下?”
“拿着赏你的那枚玉玦,到宁康坊李记绸缎铺旁边的宅子,那里会有人带你见朕。”
还要私下同他再见……
“臣女记下了,”她不敢怠慢,略扫了一眼文书,小心收入袖中,又望着赵究,“陛下一再援手,臣女惶恐之至。”
赵究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转头看向窗户边盛着金黄暖阳的缦绿,无谓道:“同窗之谊,更有递食之情,此厢举手之劳罢了。”
他又说起从前,忽听那四个字,沈观鱼还未想起来,什么递食之情。
但见赵究已经移步到了窗边,乘荫树下,阳光照进那双剔透流光的眼,眉目深邃隽永。
一瞬间,那些久远的记忆,呼啦啦拂过枝叶,吹醒了沈观鱼的脑子,才发觉初夏的江南,被她淡忘了许多事。
“这案子随你去查,只是不要亲自出面。”赵究的声音勾得她回了神,忙点头应是。
坐在高位上,这案子自然看得明白,并不须查,想借空印案勾连起登州军镇和他的关系,指他夺位不正的人究竟是谁,赵究如何会不知。
张凭云不过是漩涡中的一帆小船,在乎他命的只有沈家,她查不出结果,赵究也不需要结果。
他不过找个借口罢了。
沈观鱼却想着赵究既然把文书都给她了,再求一求,说不准有机会见到张凭云,但赵究又让她不要出面……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却听赵究吟起了一句诗:“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这是写男女相思、金屋藏娇的一首词,沈观鱼遽然一惊,她吓得忙道:“陛下慎言,臣女是宗室妇。”
“你觉得这是在说你与朕?”赵究转头看她,寒潭似的眸子泛着冷光。“沈氏,你今日出现在此处,还知道自己是宗室妇?”
“臣女失言,陛下恕罪!”她又跪下,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的失仪,赵究再怎么也不可能拿自己和侄媳开玩笑。
现今的赵究不是她在江南时记得的样子,现在的他爱笑,更多的却是阴晴不定,偏自己因他相助两次,就不知死活。
“既知罪,朕问一句,你答一句。”
她迎着赵究几乎能将人脊背压塌的目光,恭敬道:“陛下请问。”
“你这王府媳妇当得可开心?”
“婆婆和善,夫君专情,臣女自然开心。”
得到的却是一声冷笑。
“和善、专情,今日赵复安亦在华章园,听闻他多日流连在一个叫莘娘的清倌房内?”
沈观鱼心头一震,那日赵复安果然在撒谎,赵究又如何得知这么多。
“你真嫁得这么开心,妹妹家的事牵连不到你,出手反而会害了你,为何要付这么大心力?”赵究的眼神几乎能将人看透,“齐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吧?你既关心妹妹,又如何不是在找个借口,暂时摆脱那潭死水。”
沈观鱼仍然嘴硬:“陛下如何知道我在王府中过得如何。”
“齐王寿辰那的日管中窥豹罢了,”他坐回原位,身上是日光暖不融的寒意,“今日话已说完,沈氏,回去吧。”
她不知哪里惹了他,不敢再多言,垂首退了出去,出来时正好撞见康业公公进来,他原先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
康业公公显然认出了她,眼里都是诧异,沈观鱼低头匆匆下楼去了。
“陛下,世子正走出去呢。”赵究只点点头,未再说话。
徐脂慧和长公主在楼下等着,各有心思。
长公主倒是淡定,她见惯风月,知道这事儿长短不定,在一楼的花厅中闲适饮茶,不时和爱宠归梓说几句话。
徐脂慧则焦躁不安,一杯茶拿起又放下,直往楼顶看,长公主被她晃得心烦。
“坐着吧,这不定什么时候呢。”
“还不定?”徐脂慧都要哭起来了,她瞧着长公主竟能安稳坐着等,越想越不对劲。
能让一国公主等着的能有几个人,不会是……
她凑近来:“莲钰,上头那人不会是陛……”
长公主迅速捂住她的嘴,面色严肃:“上面谁都不是,注意管住你的嘴。”
完了完了,这反应,不是陛下还能有谁,她这回的篓子是捅大了。
陛下是个断袖,看上了观鱼,如今不会拆衣裳了吧,让他发现是个女娇娥,还是侄儿媳妇……
徐脂慧赶紧打住,不敢再想,现在跟长公主坦白,请她上去求情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她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乱说,长公主才拿下了手,正苦着脸要跟她坦白,这时楼梯上就有了响动。
一回头,果然是沈观鱼下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徐脂慧都急坏了,跑上前去问。
然而沈观鱼只是剜了她一眼,闷头往外走,长公主也不管她们,自上楼去见赵究了。
“陛下可喜欢那少年?”她进来就问。
赵究立于栏杆边,神色淡漠地瞧着楼下大步走出去和在后边追着的两人,“问几句话罢了。”
“倒是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了,陛下可知道?”
长公主还以为两个人能厮混半日呢,结果真就问问话?
“没问,往后别再问了,性子不好。”说罢他
一出来,徐脂慧赶紧迎了上来:“观鱼,是不是陛下在里头啊?”
沈观鱼没好气道:“不是,不过是长公主带了别家不甘寂寞的王妃躲在里边,认出我来了,才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看来没什么大事了。
徐脂慧放下心来,眼睛一亮,又来劲儿了,忙问:“谁家,谁家的王妃?告诉我,我准保不往外说!”
沈观鱼现在烦她烦得要死,步子走得更快,
华章园的牌坊被西斜的日光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马车都在高墙边候着。
“是不是豫王妃,还是秦王妃?”徐脂慧一直到了园子大门口还在问。
沈观鱼烦躁地摆摆手,余光忽地扫到一个人影,随意望去,才发现竟是赵复安。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眼睛带着犹豫,却一直往这边看,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二人的对视猝不及防,皆愣在了原地。
徐脂慧见人站住了,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也噤了声。
赵复安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他往日贤良淑德,从未行差踏错的夫人,心中登时不好。
她来华章园做什么,果然琵琶别抱,才骗他出来私会?
便疾步走上来质问:“你为何在此?”
沈观鱼想到赵究的话,知道他这是来找那清倌莘娘,口气也不大好:“夫君又为何在此?”
赵复安没想到她是这么个态度,但又不愿当街质问闹开,便拉她的手臂:“赶紧随我回府。”
沈观鱼轻轻一挣:“容妾身回沈府先收拾行囊,与妹妹道别。”
赵复安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起了暗火,这刁妇的姘头莫不是哪个高官靠山,她才敢对自己如此轻慢。
徐脂慧在背后默默朝赵复安翻了个白眼,她最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读书人,当即上前开口:“观鱼只是随我出来玩儿罢了,再说了,观鱼穿成这样跟你走进王府也不好吧?”
赵复安眼带不愉:“女子来此处玩,还不带随从跟着,这成何体统。”
“你来得,我们就来不得?”
“好了,都别说了,妾身会早点回王府的。”沈观鱼略一行礼,转身掀帘上了马车,徐脂慧忙跟上。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赵复安狠狠攥紧了拳头,目光阴冷。
徐脂慧在马车里仍喋喋不休:“你这夫君啊,我一瞧就觉得道貌岸然……”
“你也别说了,他只是……看重礼法”沈观鱼解释得有气无力。
徐脂慧鼓了鼓腮,没再说话。
回了沈家,她们光明正大打正门进去了。
反正赵复安已经知道,那些随从往后只怕盯得更紧。
换回女子装束,沈观鱼也不耽误时间,将那空印文书拍在徐脂慧眼前:“你能看出点什么?”
“你原先拿的不是供状吗,怎么成了文书?”徐脂慧眼睛都瞪大了,这东西怎么能落沈观鱼手上。
沈观鱼撒起谎来得心应手:“找我爹就是同僚借来一日。”
“这哪是同僚,简直是你爹的亲爹啊。”
“先看吧,我来不及了。”她催促道。
“好。”徐脂慧认真仔细地看了起来,肃容道:“首先,这上头的都指挥使印是假的。”
“这怎么看出来?”
“观鱼,我家世代在幽州掌着,我打小拿着祖父的印玩,我爹的也印也被我盖了一屋子,绝不会认错,这登州指挥使印的名讳是罗崇林的,也就是如今罗丰棠的爹爹,但当年造指挥使印鉴的模子早换了新的,旧的跟新的有些微不一样,当时模子是两半合在一起,印上细细不易察觉的一道白,寻常人一定会错过,但我不会,你瞧见了吗?”
徐脂慧指了指上头罗崇林的印,半丝缝隙也无。
“前指挥使的印是旧模子做的,但有人仿制了,却是照新模子仿的,为的就是污蔑登州军镇?”沈观鱼蹙紧了眉。
“三个印都在这里,难说,这些事就该你自己想了,”徐脂慧大手一丢,“这种事我还是少知道为妙。”
“晚了,”等徐脂慧说完,沈观鱼终于露出了凶恶的面目,“这段日子你记得随传随到。”
“啥?”徐脂慧面目呆滞。
“我如今已经被发现,是什么都不怕了的,但你家中只怕还不知道,要不要我去告诉徐夫人,也让你雍州的阿爹知道,你同长公主赛着比谁的面首俊俏,还拉了个王妃下水?”
沈观鱼悠闲地捡了文书,收回袖中。
没想到她过河拆桥,徐脂慧赶紧起身问:“你想怎么样?”
“简单,这阵子我只怕不好出王府了,你多来齐王府,我自有事要你帮忙。”反过来拿捏了人后,她显得从容了许多。
“我可是快嫁人了,不能再乱跑。”徐脂慧眼珠滴溜溜地转。
沈观鱼可不心疼,冷艳说道:“你想不想嫁另说,我可是嫁人了,待会儿回去还不知道得怎样,这罪过,你担不担啊?”
顺势还拍了拍她的脸。
“人家答应你就是,”徐脂慧咬着帕子道:“观鱼,你这样,我害怕……”
“我该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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