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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厢军大营中,吴亘趴在马车上,满身血污,披头散发,凄惨至极。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缓缓穿过大营。

    一路行来,不少人从营帐中走出,皆是面露戚色。

    消息已经传遍全营,一个中人,本可以安然守卫独燧,却为了一个仆兵,入虎穴龙潭,不惧生死。这是何等的信义之士,如此壮举,不功反罪,实是不公。

    军中便是这样,谁也难免哪天会受伤、会被捉,若是无人相助,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吴亘此举,在袍泽中实在是一件大义之举。

    莫信手执辔绳,面容悲怆,脚步沉重,缓缓拉着马车前行。

    趴在车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只剩下一口气的吴亘,悄悄抬起头:“老莫,再绕一圈。”

    莫信目不斜视,低声道:“再走一遭,你身体可行?”

    “没事,方才施刑的那两个兄弟,手里有分寸,只听响不见力,看着恓惶,实则无恙。对了,方才曲长单独召见,可是说到位了。”

    “老莫做事,你尽可放心,只是提了对林若实指挥不力的不满,至于里通他国之事,模棱两可,让曲长暗中猜疑,先在其心里打个楔子。”

    “好,证据的事我自有安排。这些日子,你在营中多找些兄弟,散播林若实的坏话,想来以你老莫的人脉,不是什么难事吧。

    所谓众口铄金,咱就是要给他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毁其名节。这个坏坯,我怀疑上次大夏国袭扰荒冢岭,也是这小子捣的鬼。这一次,若不把这颗毒牙拔了,我们睡觉都不安生。”吴亘咬牙切齿,恨恨说道。

    “小事一桩,这搬弄口舌本就为我专长。如此一来,那林若实就是再能狡辩,在营中名声也是臭了,还不得灰溜溜滚走。

    吴亘哪,平日里我以为你只有挖坑害人厉害,没想到设计起人来,也是如此阴险。”莫信不无感慨的说道。

    “我这二十军棍可不是白挨,正好托养伤之名,躲在老窝里歇息,以安林若实之心,你这边也好从容下手。”看到前方人多,吴亘将头埋了下去,口中呻吟之声不绝。

    吴亘返回荒冢岭休养不提,这几日,厢军大营中流言四起,矛头皆是直指林若实。

    有说他指挥不力,致使手下兄弟平白殒命。有说他挟机报复,对于得罪他的人明里暗里下黑手。有的说不恤兵情,滥用职权。更有甚者,说他里通大夏,实质上是混入厢军的细作。

    每次在营中走动,总是有人背地里对其指指点点。林若实何其聪明的人物,他也知道,谣言之事,或真或假,但杀伤力却是惊人,关键自己还无法辩解,讲的越多只能是越描越黑。

    这股湍流从底层而起,为今之计,只有与上层搞好关系,方能压的下去。

    无奈之下,林若实只得摆了宴席,连着找了几个屯长,对方却以军务繁忙一一推脱。后又专门向曲长陈情,金松这个老狐狸只是打着官腔说什么秉身持正、自不惧流言之类的屁话。

    林若实也明白,这些人之所以不偏向自己,皆因自己是外来户的缘故,天然有着疏离。

    此外,一个刚获得丁籍的中人,就担任参军之职。而营中许多厮混几十年的仆兵,却仍是个庶人。两相比较,自然有人会心生嫉妒。这嫉妒心一起,什么理性都会抛之脑后。

    下黑手之人,也正是把握住了大部分下层士卒的心理,所以才施了这么个简单却要命的手段。

    林若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吴亘下的手,可是细细打探,吴亘自返回荒冢岭后就一直闭门养伤,并未与外人接触。

    这几日,自己带过来的那名姓何的手下,被遣去定远城校尉府送信,却一直未归。惊忧之下,林若实只得将那名一直陪伴自己的壮汉护卫叫了过来防身。

    只是没想到,这倒成了自己的一记昏着。要知道,这里可是厢军大营,是有规矩的地方。壮汉出身草莽,对自己忠心耿耿不假,看到有人对自家公子不逊,拳头自然就伸了出去。

    这下子如捅了马蜂窝,众人群情激奋,在一两个有心人鼓噪之下,竟是闹到了曲长金松那里。没奈何之下,金松只得让林若实暂回定远城,等局势缓和些再回来。毕竟林若实是校尉府派下来历练的参军,不属厢军大营管辖。

    林若实走后没两日,一匹劲马冲入了厢军大营。

    入夜,曲长金松住处。烛火摇曳,金松与张远坐于桌旁,看着桌上一张薄薄的纸,还有一本小小的册子,二人均是面色凝重。

    “张远,你说这姓何的是何人所派。”金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风轻云淡道。

    跟随其多年的张远自然知道,曲长可是动了真怒,要不然不会如此作态,欠了欠身,张远回答道:“曲长,这姓何的是林参军手下,至于是不是他派的,并无实据,不大好说。

    这厢军众将实录从其尸首上发现,准不准另说,所记载倒是十分详细。校尉以下军官的出身、性情、手段皆有,可谓毛举缕析,条理明晰,非有一定文字功底不能出。”边说边点指着小册子上的名字。

    金松啪的一拍桌子,“好贼子,此册子虽然并不涉及我布防、兵力等机密,但每名军官的详情都是面面俱到。若是打起仗来,对手依着册子所载有的放矢,随人变阵,岂不是要吃大亏。

    幸亏老朱截下此物,要不然......”说到此处,金松双眼如炬,“去,带两个心腹之人检索林若实住处,不要声张,有情况即来报。”

    “属下明白。”张远起身抱拳,出门而去。

    一出门,张远长嘘了一口气。

    曲长口中老朱当然就是朱掌柜,三人相识多年,彼此都十分信任。这份情报自己当然也收到了。据朱掌柜所说,这名姓何的尸首在木椟城外被发现,距自己藏身的地方倒是不远。

    发现时,此人已经毙命,搜索其身上,发现了这本册子。朱掌柜深感事情重大,派人将情报递了回来,至于是否已经外泄,何人所派,则由营中定夺。

    方才在屋中,张远突然想起,当初吴亘询问朱掌柜新的藏身之处,好巧不巧,这人就死在其住处不远处,世上哪有这么巧合之事,心中已是对吴亘疑窦丛生。

    林若实与吴亘的一些瓜葛,张远倒也是听说过一些,只是没想到,二人竟是斗的如此激烈。前次大夏国突袭荒冢岭,吴亘曾与自己说过他的怀疑,只是查无实据。

    这次册子一事,按说以吴亘那只识两个大字的功底,写不出如此精致的情报,但若是假借他人之手呢?

    若这些都是真的,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隔空出手,手段狠辣,让自己这个从军多年的老卒也是有些胆战。果然,世道变了,年轻人的做法与老辈大不相同,迟早有一天,他们将走上舞台的中央。

    心思重重之下,张远带着两个人,潜入了林若实的屋子。

    林若实已经离开,但屋中仍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张远小心翻动着屋中的东西,可是搜索一番,连床下都找过了,也没有发现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张远自嘲的摇摇头,若真是林若实做的,岂能不把罪证带走。将屋中一切恢复,正要带人出门,忽然墙上挂着的一把剑吸引了张远的注意。

    此剑剑鞘宽大,剑刃露出半截。站在长剑前,张远总觉着有些不对劲。

    是了,这屋中一切皆是规整有序,偏偏这把剑却是没有插好,着实有些别扭。

    伸手取下长剑,往外一拔,并无什么蹊跷。只得把剑重新入鞘,剑身却始终无法到底。张远再度拔出长剑,用力将剑鞘一抖,哗啦,一本小小的册子落于地上。

    金松的屋子中,张远躬身而立,久久不敢抬头。

    金松坐在桌前,仔细翻看着从林若实屋中所得的册子,与朱掌柜送来的一一比对。看了许久,金松长出了一口气,“可有林若实平日所拟文书。”

    张远自然知道其中意思,这是要核对笔迹,“有,属下也是不放心,特意提了一份林参军往日所写文书。”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张纸,呈了上去。

    金松抬手接过,仔细扫视几眼,将两张纸轻飘飘扔在桌上,“字迹相符。”

    “此事当如何处置?”张远目露微光,开口询问道。

    “上报校尉府,让宇文校尉处置罢。这两件东西一并上呈,至于林若实是不是大夏国奸细,或只是手下人叛变,或是被人陷害,自有校尉定夺。

    但是有一条,让那姓林的滚的远远的,不准再入厢军大营。这些日子,因为他营中人心激荡,诸位屯长都颇有微词,不管校尉府如何处置,在我金松这里,没有他的位置。去办吧。”

    金松一言定夺,张远自然遵办,第二日就入了定远城,直接面见校尉,递上了相关物证,同时禀报了金松的意见。

    宇文校尉并未多言,只是让张远赶回大营,此事自有他来处置。

    荒冢岭上,吴亘正手拿两张纸,对着日光细细打量,看了半天,方才感慨道:“从月兄弟,你这字真是绝妙,无论临摹谁的文字,皆是别无二致,厉害厉害。”

    水从月没好气的说道:“我自小临摹各大家名作,这等小事自不在话下。以后这些害人的鬼域伎俩,莫要再寻我。”说着拂袖而去。

    吴亘一脸笑意,冲着其背影喊道,“谢谢啊。”

    莫信传来消息,事情业已办妥,那林若实再未回厢军,被赶回了校尉府。致于宇文校尉如何处置,那就鞭长莫及了。不管如何,终是出了一口恶气。

    吴亘走到窗前,院中槐树绿叶葱茏,生机勃勃。

    手中把玩着一块水从月交给自己的木牌,这块木牌正是死在木椟城外、姓何那人的军中腰牌。

    “男儿有志当自豪,忠肝义胆天日照。

    平生不怕杀人刀,我岂惧你无须小儿乱胡行?”屋中响起吴亘哼曲子的声音。

    水从月坐于槐树下,嘴角微微一笑,捧起一本书细细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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