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宫内,楚直一边于轿子中听着外头奉恩等料理王太监,一边泡在温泉水池里跟那身体的主人对话,同时,他感觉着她的一举一动,望着那本不属于自己的手却偏听他的指挥……

    世上没有再比这更加诡异的事了。

    本来楚直怀疑,必然是他的那些政敌之辈暗中搞鬼,可是那小姑娘显然也是惊慌失措,且听她语气,分明不知他是何人。

    所以当时楚直也即刻改了自称,便是不想让自己再透露更多。

    不管如何,在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形之前,他要步步留心,免得这真是敌人设的圈套或者布下的诡谲计谋、比如巫蛊等术。

    毕竟,在本国巫蛊虽是禁绝,但南越那边,却以擅长巫蛊之术著称,不可不防。

    不过回头想想,竟被那少女称为“狡猾多端的老狐狸”,这种胆大妄为话可是楚直从没听说过的,他越想越觉着有趣,不由自主竟轻笑出声。

    王府后宅,小七爷正抱着一个木碗狼吞虎咽,吃的唏哩呼噜,一边不忘抬头夸赞:“姐姐为何有这些玲珑心思,每次弄的都是外头吃不到的好东西,我要是主公,每天都要吃三大碗还不够呢。”

    辛姬在桌边,低头绣着一块帕子,闻言道:“罢了,主公的口味甚是挑剔,我每回绞尽脑汁,只求他多吃两口就阿弥陀佛了。还吃三大碗,你以为主公是你呢。”

    小七爷举起木碗,把里头的汤汁咕嘟咕嘟地都喝光了,擦擦嘴道:“我想主公定然是太操心的缘故,像是我心里没事儿的,只记挂着吃喝点好的,主公的心思可都在天下呢。”

    “难得你会说几句正经话,”辛姬叹了句,又笑道:“不过你这样也好,我每次做了的,主公不吃,还有你收尾,不至于糟蹋了这些好东西。”

    小七爷嘿嘿一笑:“我不吃,多得是人抢着吃,不过他们没福分罢了。主公能吃的,岂是可以分给别人的?”

    辛姬抿嘴道:“你也越发出息了,越来越懂事。”

    小七爷听了这句,却拧眉,把碗放下靠近了些:“先前赵御史来府里……姐姐怎么立刻就知道他是因为主公替他报仇呢?”

    辛姬随口说道:“前些天我听人提起,说是赵御史因宫中失仪被皇上申饬,兴许还会贬官流放之类……这赵大人是朝中老臣,老成持重最懂规矩的,自然不会连宫中礼仪都不知,必是得罪了宫内那起小人被算计。”

    “那你怎么就想到主公今日掼杀王太监就是因此事?”

    辛姬叹道:“你到底还小,这赵御史一贯针对主公,曾屡次有不敬之言论,若不是因他为人还算正直可用,主公岂会容他至今?不过是存着收为己用之心而已,今日主公才自宫内回来,这赵御史便扶病上门了……”

    辛姬说了这几句,突然觉着自己话太多了,便戛然而止:“总之能让这顽固之人亲自登门的,稍微一想,自然明白。”

    小七爷恍然大悟:“姐姐真不愧是主公身边头一号得力的人,这都能想到,实在是……”

    辛姬低头绣花,心中却后悔自己多言。

    赵御史这件事上,那些宫内太监,虽素日贪婪刻薄,但也自有分寸,这次怎会如此胆大包天,公然假传旨意针对朝中大臣?

    赵御史屡次针对宣王,有两回甚至公然顶撞,宣王却忍而不发,是真的顾惜赵御史是一直臣,还是……“等待”时机?

    总之,这次既敲打了宫内,又降服了赵大人,可谓一举两得。

    她刚才差点把这些说出来,但如果传到楚直耳中去……宣王是最不喜欢人家揣测他的意图的,此事大忌。

    想到这个,辛姬心头一慌,针尖歪了歪,竟刺中手指,她却没有吱声,只默默地把受伤的手指压进了掌心。

    小七爷却丝毫并未察觉,只顾感慨:“啧!可惜姐姐不是个男子。”

    辛姬若无其事地笑问:“这怎么说?”

    小七爷笑道:“主公一向惜才,若姐姐是男人,便可以做主公身边谋士,亦或者出将入相在朝为官,也是等闲的啊。”

    辛姬的神情微妙地变了变,却又笑道:“这话你在这儿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一个字别提,免得给我惹祸。再说,我只有些许微末见识,难登大雅之堂,主公身边文臣武将,出类拔萃,哪里就轮得到我一女子,叫人听见你这样说,笑话我还是其次,只怕还看轻了主公呢。”

    小七爷嘟了嘟嘴:“那我再不说了,不过……姐姐是女子,倒也是好。”

    辛姬抬眸:“又说什么?”

    小七爷却不敢说了,忙讪笑了两声,回头看屋内无人,才低声道:“先前我听主公问起五哥去请神医的事,三哥不肯跟我说原因……姐姐可知道主公为何急请那人?”

    辛姬脸色凝重,摇了摇头:“不知。”

    小七爷愕然:“姐姐也不知?”

    辛姬见他呆呆地,略微思忖,便叮嘱道:“七爷,主公一向深谋远虑,这次他不传太医,不动京内名医,而要大费周章去取此人,可见……事属机密,所以咱们近身之人都不知,你若真要打听,岂不是坏了主公之算计?再也休问了,免得惹祸上身。”

    最后两句她说的凝重,小七爷脸色一变,透出几分惧意,赶忙起身行礼:“多谢姐姐提醒,我知道了,再也不问了就是。”

    辛姬笑盈盈道:“你毕竟还小,再跟着主公历练几年有些事不用说就明白了。”

    次日天黑,城门将关之时,几匹马簇拥着一辆青盖小车直闯而来,城门官忙阻拦,为首那人喝道:“我都不认得了?”

    灯笼挑高,照出那人剑眉星目,城门官一震:“是江五爷……放行,快放行!”

    江辰一摆手,车轮滚滚冲入城中,直奔宣王府而去。

    宣王披着件衮龙纹的月白罩袍缓缓自后堂踱步而出,在他面前的地上,是个五花大绑之人,此人身旁站着的,却是奉命前去寻找神医的江辰江五爷。

    看到宣王出面,江辰单膝跪地:“参见主公。”

    楚直看了眼地上的人,又扫向江辰:“怎么回事?此是何人?”

    江辰道:“回主公,此人正是神医顾雎。”

    “顾神医?”楚直大惊失色,忙走上前俯身细看,一边骂道:“混账,既然是神医,为何竟将他五花大绑?”

    江辰俯首:“主公恕罪,因他一直不肯同行,故而不得不出此下策。”

    楚直怒喝:“竟对神医如此无礼!还不替孤速速解开!”

    江辰拔出匕首,将顾雎手上的麻绳切断,楚直亲自来解绳索,显得极为体恤:“让顾神医受惊了,是孤御下不严之过,——还不向神医请罪?”最后一句却是冲着江辰。

    江五爷收刀抱拳:“某为一时情急,才鲁莽失矩,先生若要怪责,或打或杀,并无二话。”

    顾神医年过半百,两鬓略有苍苍之色,被宣王扶着起身,他先是看了看江辰,又看向宣王,似笑非笑道:“殿下这是行苦肉计么?绑都绑了,如今这算什么?难不成老朽真的要当着您的面儿,惩治您的得力之人?”

    楚直正色道:“做错了事便要受罚,先生若要惩治,他自然该受。就算先生不罚,孤也是不会轻饶的。”

    顾雎扬眉:“那不知殿下将如何惩罚?”

    楚直思忖道:“他绑了神医一路,不如痛打三十脊杖,为先生出气如何?”

    目光相对,顾雎呵呵笑道:“早听说监国殿下御下有术……不过,老朽年纪大了,看不得打打杀杀,适才只是玩笑,请您不必当真。”

    楚直也笑道:“早知道老先生是妙手仁心,不过规矩是乱不得的。来人,带下去。”

    江辰自缚双手,被人带下,就在厅门口痛打起来。

    他却是个硬汉,一声不吭,只听见怦怦地脊杖之声,顾雎眉头皱起,看向泰然自若的楚皇叔,心头升起几分寒意。

    不多时,侍卫将江辰带了进来,上身□□,背后已然血淋淋地。

    “某已知错,”江辰满头冷汗,向着顾雎跪倒,拱手道:“请老先生恕罪。”

    顾雎医术超群,一看他的伤便知道那些军士并没有偷机放水,这一番打的着实不轻。

    但宣王之所以如此雷厉风行,名为惩戒,实则做给顾雎看,也是为叫顾雎心甘情愿替他看病而已。

    “皇叔治下果真严明,老朽佩服,”顾雎缓缓地吁了口气,回头向着宣王作揖道:“请入内看诊。”

    内室之中,只宣王跟顾雎两人,其他侍从众人都在外间。

    虽然是面对自己请来的神医,楚直却仍极度谨慎,他隐去了细节,只说了相似大概的症候。

    顾雎听完,花白的眉头略动了动。

    方才他已经听过了宣王的脉象,脉稳而有力,并无任何异样,此人的身体是异乎寻常的强健,若无意外的话,恐怕会是个极长寿之人。

    这种情形下,若是第二个大夫,听了宣王这番离奇的话,只怕都会觉着皇叔是“中邪”,失心疯了。

    而楚直也始终观察着顾雎的反应,顾神医那细微的挑眉,他看的极清楚。

    楚直不动声色:“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顾雎道:“皇叔身强体健,并无任何症候,若再加适当保养,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楚直轻笑:“多谢神医吉言。”

    “不过,”顾雎继续道:“按照皇叔的说法,这种情形,有些像是‘离魂症’。”

    楚直的脸色稍微有些变化:“哦?这是何症候?”

    顾雎道:“此症候曾为医祖华佗提出,《杂病源流》中说: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此名离魂症。”

    楚直目光闪烁,心中想着“神气不宁,魂魄飞扬”之语,忽地一笑。

    顾雎道:“皇叔不信老朽所说?”

    楚直道:“如果孤说,就算并非卧床、也并没有做梦,比如现在孤跟先生说话,便同样会发此症呢?”

    顾雎的眼睛略略睁大了些:“即是说,皇叔此刻虽是于王府内厅跟老朽说话,但同时……身在他处,身为他人?”

    “不错,”楚直的目光亮了几分:“便是如此。”

    顾雎盯着他,忽地笑了:“世上竟有此事……离奇。”

    楚直道:“这又作何解释?”

    顾雎一笑,却笑的有些玄妙:“这个虽说罕见,却也并非绝无仅有。”

    楚直诧异:“何意?”

    顾雎盯着他,道:“不瞒皇叔,多年前……老朽曾也诊过一名病患,彼之症状,同皇叔极为相似。”

    楚直缓缓地吸了口气:“当真?”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顾雎一笑。

    楚直问道:“那病患是何人?有无……治愈?”

    顾雎垂眸,忽地轻叹了口气:“老朽同那人只见过一面,因当时并未在意,便以为是无知妄语罢了。自然并无治愈之说。”

    楚直不禁愕然。

    顾雎回神,说道:“关于皇叔所说症候,老朽也无把握,不过皇叔身份尊贵,亦非意志薄弱之人,想必这种症候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楚直微微眯起双眼,忽地将袖子向上拉起,露出臂上一道浅浅伤痕。

    顾雎打量:“这是?”

    楚直道:“若真如先生所说‘离魂症’,那离魂之时所受之伤,是否也会带到孤之本身?”

    顾雎双眸彻底睁大,靠近看楚直的伤:“皇叔是说这伤……是在‘离魂’之时所受?”

    眼前这尊贵之人的手臂上,伤痕虽不重,但如果他所说是真,谁能担保下一次离魂,他会遭遇到什么呢?万一这伤不是在手臂,而是……

    这下,顾雎明白为何这位监国皇叔竟如此不择手段地把自己弄来的原因了。

    纵然顾神医见多识广,医术高明,却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深思熟虑之下,顾雎道:“皇叔的情形,老朽还得再遍查医书,在此之前,会按照‘离魂症’的症候,用珍珠母丸,独活汤,归魂饮等来调养,不过……以老朽浅见,若是想保万全,兴许不在于医者,皇上大可命人尽快将自己‘离魂’那人找到,这样的话,不管如何,只要那人在眼前,至少不至于出现其他意外。”

    楚直笑道:“先生的想法跟孤不谋而合。只是在找到症结之前,还得委屈先生在王府耽留些时日。”不等顾雎回答,楚直道:“来人,请顾先生去安歇。”

    顾雎别无选择,他心知肚明,知道了皇叔的机密,要想活着从王府走出去只怕是难了。

    甚至从方才他回答楚直的问话之时,顾雎就察觉,倘若那时他并非说“离魂症”,而说皇叔是“失心疯”之类,那恐怕他此刻就不是神医,而是一个死人。

    当夜,宣王殿下喝了“独活汤”,灯下翻看了两页书,恍惚中一阵风从门外吹了进来,鼻端突然嗅到一阵奇异的甜香。

    身旁突然多了个人,是妇人的声音谄媚道:“姑娘真真是个美人胚子,稍微打扮,便是倾城之姿。”

    楚希正猛然一震,定睛再看,却见面前自己本来握书的手,已然是略有点眼熟的纤纤小手了,只是跟上回不同的是,这次,手指甲上红通通的,竟是染了蔻丹!

    但真正让宣王殿下震惊无地的,却是身边那妇人所说的话:“今日,我为姑娘教授侍寝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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