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直上前敲了门,不多时候,门内响起嚓嚓的脚步声。

    那孩子兀自哭个不住,辛野裳只得试探把手指送到他的嘴边,谁知这孩子被骗过一次,学精了,试了试觉着不对,便坚决不肯再上当,依旧大哭。

    古刹的门发出年老失修的吱呀,令人头皮发麻。

    半个光头从内半信半疑地探了出来,猛地看见一个妙龄少女怀抱婴孩,和尚也吃了一惊。

    一番询问,终于带了辛野裳进内,领路的和尚道:“我们这里从不跟外头的人交际,外人也很难找到这儿来,如今天晚,女施主又是逃难来的,留你住一夜应是无事。”

    楚直道:“贵寺若不收外间香火,何以为继?”

    和尚道:“我等自在后院开荒种菜,足够吃食,出家人一概清贫,求的不多,毕竟修行要紧。”

    “嗯,难得有这一方清净之处。”楚直矜持地颔首。

    和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着这少女的几句问答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寺庙给安置的住处也是一间极简陋的客房,除了比先前那小破祠堂干净点儿、有张床外,仿佛没什么不同。

    和尚又去取了一碗斋饭,竟是没去除皮的糙米饭,另一碗却是寡淡之极的稀粥。

    辛野裳先拿了那碗粥,想喂给那孩子喝,婴儿大概是饿极了,皱着眉心吐了两口后,总算又被喂着吃了小半碗。

    见那孩子安静下来,辛野裳便自己吃了点糙米饭,她并不习惯这种食物,米粒有些坚硬的糙皮在嘴里挪动,好不容易咽下去,饿了,也挑剔不得。

    楚直也是同样,但他不会说出来,还好和尚给的米不多,辛野裳草草吃了个半饱,回头看那孩子,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她。

    抱了半天,辛野裳倒是喜欢起这小家伙来了,不禁走上前逗引了一会儿,婴儿的喜怒极为直接,看着她,笑的咯咯直响。

    辛野裳望着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稍微宽慰:“刚才忘了问那僧人,回濮水该怎么走。”

    楚直心头一紧:“明日晨起再问不迟,不过,今夜最好别睡熟了,警醒些。”

    辛野裳诧异:“为何?”

    楚直道:“这寺庙有些古怪。”

    “怕不是阿叔故意吓唬人的话?”

    “倒不至于在这些上吓唬你,”楚直道:“方才那僧人领我们进门,我看他的步伐、言语举止,并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气质。”

    辛野裳担忧起来:“不是出家人,那是什么?”

    楚直忖度片刻:“也许我看错了,但留个心眼总是好的。”他轻声一笑:“何况在外人看来,你不过是个孤身的妙龄少女,又抱着个婴儿,唉!”

    辛野裳道:“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若图谋不轨,我自不会坐以待毙。”她回头又看向那正在自顾自玩耍的婴儿,声音里透着慈爱:“委屈你了,等明儿给你找个好人家……”

    楚直扬眉。

    这时,外间敲门声响,是之前的和尚去而复返,来拿碗碟的。

    辛野裳道了谢,想起方才跟楚直的话,便问他此处距离濮水多远。

    和尚有些惊愕,道:“濮水?好似很远,究竟多远贫僧就不知道了。”

    辛野裳屏息:“那这是属于东平呢,还是西川?”

    和尚才道:“属于西川境。”

    等和尚去后,辛野裳缓缓地在竹榻上躺倒,缓缓舒了口气:还好此处仍是西川地界。

    寺庙中分外寂静,这客房里只有一点油灯,照出了床前方寸。

    他们躺在榻上,恍惚中,灯影闪烁,仿佛是两个人的影子,极亲密的并着肩。

    辛野裳转头,身旁明明无人,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定神。

    楚直问:“怎么了?”

    辛野裳道:“奇怪,我……好像、看到了……”

    楚直耐心等她说完,她却道:“多半是我眼花了,应是太过劳累的缘故。”说着她打了个哈欠:“阿叔,我万一撑不住熟睡过去呢?”

    楚直道:“无妨,有我在呢。”

    辛野裳沉默了会儿,小声地:“阿叔,还好有你在。”

    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呢,到底是个女孩子。

    楚直心头一阵微澜,却听床内婴儿呢呢喃喃了几声,不知说些什么。

    这也让楚直生出一种幻觉,他,辛野裳,还有这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就仿佛是……

    “丫头,”楚直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先前你跟我说,你不能同我坦白是有苦衷,这会儿可以告诉我是何苦衷了吧。”

    先前辛野裳本要说,奈何听见了寺庙钟声,如今见楚直又问,她才道:“就像是阿叔问我之前为何从宫内来到了濮水城,我只能跟你说,我也是身不由己,但我所做的都是必须要做之事,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许多无辜之人。”

    “你处处瞒着我,是怕我知道后走漏消息,对你们不利?”

    “可以这么说。”

    楚直想到之前城上将士唤自己“郡主”,又听了辛野裳的这些话,心中已经梳理大概,知道她进宫必定也是迫不得已。

    他出身皇室,见惯了大族或者皇亲贵戚间为了巩固势力或者别的图谋,“儿女联姻”不过是常见的手段,比如近来楚直所知的,便有一位朝臣为笼络上峰,宁肯把自己的小孙女嫁给那老头子为妾。

    辛野裳虽没说实话,但楚直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楚直感慨:“王室贵女之中,像是你这样想法的,实是少见。”

    “我这样想法?”

    楚直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多言了,不过就他而言,他所知道的皇亲贵戚之中的名媛们,平日里视若性命的,无非是容貌家世,珠宝绸缎,如意郎君。

    莫说是一万个人之中也挑不出一个会站上城头跟敌人殊死搏杀半身淤血的,就说这种近乎于“舍生取义”的想法跟作为,就已经把许多男儿都盖过去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那婴儿唧唧哝哝地。

    又过半晌,在楚直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辛野裳突然道:“阿叔,你在做什么?”

    她本来想问楚直在想什么,但临出口还是鬼使神差地改了。

    楚直道:“你指定猜不出来。”

    辛野裳讶异:“你……”她细品楚直的话:“阿叔……真的在‘做’什么?”

    楚直意识到自己透露了关键,便呵呵一笑转开话题:“我其实……正在想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听。”

    辛野裳抬手拍拍那不安分的婴儿:“阿叔会说故事?什么有趣的?”

    “你未必爱听,但我想说。”

    “阿叔想说,我就爱听。”

    楚直觉着这丫头嘴甜起来还是很叫人欣慰的,他抿了抿唇,道:“有一大家子,有兄弟两个,兄长去后,留下一个年幼的小儿子,让二弟来照料他,不料这小子不学好,还听信别人谗言,想要害自己的二叔。”

    “咦,”辛野裳嘀咕道:“这故事果真不怎么有趣。”

    楚直笑道:“丫头,这个故事的有趣在于——你如果是这个二叔,你会怎么做?”

    辛野裳道:“玉不琢不成器,小孩子不懂事,打一顿就好了。”

    “要冥顽不灵呢?”

    “那……也得想方设法教导,到底是兄长遗孤,难不成要杀了他?”

    楚直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真到这种地步,那也未尝不可。”

    辛野裳隐约听出他语气里的肃然杀气:“阿叔,这只是故事,还是……是真事呢?”

    楚直道:“你愿意他是什么?”

    “如果只是个无趣的故事就好了。”辛野裳回答,但她心里其实这知道,这应该不止是个无趣的故事,而是个残忍的事实。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那婴儿也徐徐打了个哈欠,有点昏昏欲睡。

    辛野裳也有了些许困意,但在她要陷入昏睡之时,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顿时之间人又清醒过来。

    “阿叔,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嗯?”

    辛野裳道:“我……一直不知阿叔是什么模样的,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的相貌。”

    楚直笑了:“傻丫头,就算我告诉你,你难道就知道了?你总是看不见的。”

    他原本也不知辛野裳的相貌,只是那日在襄城,他看镜子里的少女,在一簇半开芍药旁的女孩儿。

    可辛野裳却没法儿自镜子里看到他。

    谁知辛野裳道:“有一个法子,是会让我看见的。”

    楚直惊住:“什么法子?”

    “画出来。”

    “画?哈!”楚直屏息,继而又笑了:“你……亏你能想得出来。”

    辛野裳并不是头一次冒出这个想法的,她是偶然有一回想起楚直,又想到当初央求容时晴给自己画梦中人的样子,才灵机一动的,只是如今第一次对楚直说出来而已。

    辛野裳问:“阿叔,你可会画?”

    “这,未必算精。”

    “那就是会了?”

    “我还以为你会,才跟我提出要画的。”楚直无奈地。

    辛野裳道:“我的画工十分不入流……阿叔可答应我了么?”

    楚直沉吟片刻:“我可以答应。”

    辛野裳一喜,楚直却又道:“但我若是答应你这个,你却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姓。”

    这下,辛野裳的喜欢被打散了一半。

    “不行?”楚直问。

    辛野裳不答。

    楚直仿佛猜她心中忌惮什么:“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向别人透露。你若不信,就不必应允,我自不会强迫。”

    辛野裳吁了口气:“不,我相信阿叔。我会告诉你。”

    楚直难以言说地有点开心:“一言为定?哈,不过这儿哪里有纸笔?”

    辛野裳自榻上跳下,双腿却一阵酸软,她俯身揉了揉:“我去给僧人讨就是了。”

    东都。

    在林中杀死两名士兵、捡到婴儿、栖身破祠堂之时,皇叔又签了一封急诏。

    他再度派人前往南境,命将守将宋炆拿下问罪,若是反抗,就地诛杀。

    一边发派,楚直一边活动自己的手腕,谁能想象,端坐在堂中的皇叔,方才刚用这只手割断两人的咽喉。

    若不是辛野裳的手劲到底不足,他连兵器都不用,直接拗断两人脖颈就是。

    在做完这些后,江辰从外快步而入:“主公,周主簿一行才进宫,便遇到伏击,已经被擒,据说是太后的懿旨。”

    “哦,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楚直不以为然地:“还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江辰道:“动手的是那帮内宦,自从主公掼死那王太监,他们不敢再似先前一样放肆,心里却恨极了宣王府。”

    “跳梁小丑而已。”

    江辰道:“若是先前主公进宫,如今岂不是会被他们所害?”

    “他们没有那个本事,不过这些无用庸人,未必会对周寅客气……”楚直皱眉:“他们是不是说了什么?”

    江辰原本隐瞒不说自有用意,听楚直问了,才迟疑道:“主公,他们说,主公若不进宫,就、就……”

    “就杀了周寅?”

    江辰把脸转开,顿了顿才道:“他们对周主簿施加酷刑。”

    楚直一听就知道周寅遭殃了,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还真是……反了天了。”

    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江辰咬牙道:“主公,这是他们的毒计,想引主公进宫后任凭他们宰割,从此他们自然能够把持朝政为所欲为了。主公万万不可中计。”

    楚直却已经起身:“中计?孤倒要看看这帮阉贼能掀起多大风浪。”

    就在辛野裳赶往古寺的同时,楚直乘轿往皇宫而去。

    半掩的宫门口,迎接楚直的是铠甲鲜明的宫中内卫,为首的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请皇叔下轿。”

    奉恩呵斥:“好大的胆子!皇叔可乘车马直入禁门,你难道不知?”

    大太监挤出一点笑:“虽知道,但如今非常之时,皇上先前又给皇叔惊到,如今又被那些贱婢所害,自然万事谨慎……皇叔且请步行只身而入,另外佩剑也……”

    奉恩不等他说完便指着他走前两步,那大太监赶紧闪进宫门内侧:“稍安勿躁。奴婢、也不过是传了太后的懿旨。”

    轿帘掀开,皇叔缓缓走了出来。

    奉恩赶忙后退,上前:“主公……”

    他想拦阻,但又深知此刻的楚直,绝不会后退半步。

    就在辛野裳站在古刹门口,打量夜影中那模糊不清的匾额之时,楚直置身于午门之前,孤身面对皇宫之中埋伏的重重杀机。

    而在跟辛野裳讲那故事的时候,他的人也正真切地面对着故事之中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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