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辛野裳的诘责, 容均天却仍是面色平静,简直好像没听见似的。
辛野裳转过身,不再看他, 也不肯叫自己当着他的面落泪。
却听背后容均天道:“你这丫头,偏能多心。”
辛野裳冷哼了声。
容均天靠近她身后, 默默地注视着她:“我不把晴儿的事告诉你, 一则是因事发突然, 二来, 我确实有点私心。但却绝非是不信任你。若真的不信你, 又怎会同你进西都?要知道你若是露出马脚, 我难道能安稳脱身?”
辛野裳想回头, 又忍住。
“若不是你, 我也不能放心行此李代桃僵之计策, 正是知道小裳是最靠得住的人,才肯陪你如此。”容均天的声音依旧平和,好像不紧不慢地在替人解开心结, 而不是在狼狈地为自己辩解。
辛野裳没忍住:“那为何不告诉我姐姐的事?”
容均天道:“我说我有私心,这私心便是……想让小裳义无反顾地同我一起, 你当初自然不知进西都后究竟如何, 但我清楚,我进西都,绝不止是献出自己最心爱之人。国主昏聩,内忧外患,此刻若我不挺身而出, 西川恐怕很快就改姓楚了。但我又清楚这么做是何等凶险,我想要有个得力之人相助,就算我输了, 我也想……她会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容允和不是那种龟缩怯懦,毫无一用之人。”
辛野裳屏住了呼吸。
“小裳,”容均天叹道:“也正是因为有你,我在西都的进展比预想之中要顺利,直到此番濮水城决战,若不是小裳,只怕此处,真是我的埋骨之地了。”
他的这一番话,有解释,有陈情,竟让辛野裳一时无法再反驳。
容均天看出她的松动,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般决定十分自私,逼得你舍弃了府里太太,还跟重光别离。执意把你带进生死未知的境地,经历这番险恶……”
“我没有怪你。”辛野裳冲口而出,又道:“我只是、你该告诉我姐姐的事。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么……那么伤心也不为所动。”
容均天道:“其实我也不忍心,也深思熟虑过,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晴儿便出了事,那时候我若再跟你说,岂不是叫你悲苦上两回?幸而今日得到了晴儿还在的消息,我才能跟你开口。”
辛野裳沉默片刻,扭头:“我知道世子口才最佳,我说不过你。”
容均天却了然地微微一笑:“这又不是什么正经辩论,何必说得过谁?不过是我欠你的解释,如今补上而已。你若还生我的气,我也毫无办法。只能再多求小裳的谅解就是了。”
他从来不大说这些和软的近乎低声下气的话,辛野裳竟有些受不住:“你又何必这样,就算我心里过不去又有大不了,世子心系的是西川同天下。”
容均天又笑了笑:“我的心胸也颇广阔,有的不止是家国天下。”
辛野裳微微觉着异样,转头看向他。
容均天咳嗽了声,踱步走开,想了片刻道:“先前重光跟我提起,说是如今大局将定,也该考虑你的身份之事,你……也想回去跟家人团聚是么?”
辛野裳竟有点惴惴:“怎么?”
容均天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她,道:“我会尽快料理此事,恢复你的身份。”
辛野裳跟辛重光一样意外:“恢复?可是公主认得我,该怎么恢复?”
容均天道:“放心,这个交给我便是了。”
辛野裳还要再说,突然想:“对啊,现在世子的声望正盛,回西都之后迎娶公主,以他的智谋手段,要取西川当然是探囊取物了。自然不必要我再跟着碍眼……我也该回去的,若是回去了,自然就不会跟公主照面了。”
她认定容均天是这个意思,心境顿时淡静了许多:“我知道了。一切都凭世子的调派就是了。”
容均天本带有三分笑意,突然看辛野裳的脸色冷下来,他有些诧异。
不过他毕竟是城府深沉之人,目光微动,便已经料到了几分。
容均天却并不解释,只道:“好吧,那你先回去歇息罢,这次,实在是……以后绝不会再让小裳以身犯险了。”
他明明另有用意,在辛野裳听来却是要一清二楚的意思,她退后两步:“若无吩咐我先告退了。”
容均天本来探手要摸摸她的头,却给她阴差阳错地避开,他看了眼自己扑空的手指:“好,去吧。”
这日午后,容怡公主前来探望容均天,才说了几句,外间门侍从来报:“有许多百姓围在府门口,说是要给世子跟郡主磕头。”
原来城中百姓清楚,此番若不是容均天“兄妹”,被宋炆一番屠戮,濮水已然成为死城,故而都聚拢前来,意欲叩谢。
容均天看了眼公主,吩咐道:“这乃是国主的福祚,佑及濮城。请他们不必如此,散去就是。”
侍从去后,容怡公主眉眼盈盈地看着容均天:“这些百姓倒也很知道谁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何不去见见,他们必定更加感恩戴德。”
容均天肃然道:“我们也不过是奉国主之命行事,功高不能盖主。”
“允郎,这会又没别人,我难道会责怪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必多心。”容怡公主嗤地笑了,又道:“就是没想到晴妹妹也毫不逊色,看着那样娇弱,却竟是个女中豪杰,当时她主动要来传虎符的时候我还提心吊胆呢,现在看来,真真有其兄自有其妹。”
容均天想到辛野裳,眼底掩去一抹笑意:“小丫头胡闹而已,公主竟也许她这样闹,此番侥幸无事,倘若有碍,岂不也连累了公主?若说女中豪杰,公主才当第一。”
他这样说,容怡公主极为高兴:“哪里敢,也称不上,人家还不是担心允郎么?”
容均天温声道:“公主的情意,我自然明白,此生绝不辜负。”
容怡公主看着他如玉的脸庞,又听着话,愈发心动:“允郎……”
正在情意绵绵之时,外间门那侍从去而复返,身后领着数人,手中都托着盘子,盘内盛着好些样东西。
容均天不动声色地一整袍袖,走前一步:“这是什么?”
侍从躬身,低着头不敢乱看,恭敬道:“回殿下,这是那些百姓们献上的,果蔬,糕点,还有些别的物件,说是见不着人,只能聊表心意。”
容均天哑然失笑,扫了一眼,果然见是些时新的水果,菜蔬,点心等,其中还夹杂什么香囊、珠串等,像是女子所用之物。
容均天刚要叫他拿走,忽然心头一动:“那是什么?”
一名侍从上前,容均天看向盘中,见竟是一册书的样子,他拨开上头放着的香囊珠串,才看清那竟是一册《维摩诘经》,乃是佛门经典。
百姓们的心意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此刻容怡也瞧了个遍,啧了声:“这些五花八门的,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容均天本来也不以为意,转念一想,辛野裳因先前被隐瞒真相之事恐怕还带闷气,倒是可以把这些东西给她,叫她解解闷也好。
于是道:“拿去给郡主细看。”
容怡闻言讶异。
她方才看遍盘中物,对锦衣玉食见惯珍器重宝的公主而言,这些东西自然微寒的紧,她哪里放在眼里。
听容均天如此吩咐,容怡公主笑道:“这都是些乡野粗陋物件,来历不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捡来的呢,怎么还巴巴地给妹妹呢?哪里配得上她。”
容均天很宽和地说道:“虽不是好东西,到底可以解闷,让她看个新鲜也好。”
容怡公主闻言道:“这话说的是,所谓‘千金难买一笑’,可惜我来的匆忙没带好东西,只等回宫之后再送她罢了,我宫内但凡她喜欢的都可以给她。”
她这实在是爱屋及乌,故意在容均天跟前这么说,自然也是让他感怀之意。
容均天果然赞道:“有公主在,可知我之安心?只可惜……”
“可惜什么?”容怡忙问。
容均天先打发了那些人,才皱眉道:“妹妹到底是国主的后宫,我怕将来、会给人说些流言蜚语。”
他没明说,容怡却知道他的意思,当下轻描淡写地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反正父王没宠幸过妹妹,当初叫她进宫,也没有正式册封过,此番回去,让父王下一道旨意,册封她为宫中女官或者怎样的,不就明明白白了吗?谁还敢说什么?”
容均天心中早有所料,可还是显出惊喜感激之色:“公主……真乃是善解人意,七窍玲珑。”
两人正缠绵中,又有侍从匆匆跑来,于门外道:“殿下,才发觉郡主不知为何出府去了。”
辛野裳自从跟容均天长谈之后,已经做好了随时收拾包袱回襄城的准备。
横竖有容均天在,万事必定,她有恃无恐地补了个长觉,醒来后正有些空茫。
侍从及时地把百姓们所献之物给她过目,辛野裳果真极有兴趣,一一看过,目光落在了那珠串之上。
她拿起来细看,似是佛珠,闻着上头淡淡的香气,正在疑惑,又看见那《维摩诘经》。
辛野裳若有所思,信手翻开。
谁知目光所及,竟正是“护持正法,不惜身命,种诸善根,无有疲厌”一句。
辛野裳细看这一行字,心中反复咀嚼品味,颇有所感。
正要把经书合上,手底却仿佛碰到什么。
她又翻一页,突然惊怔。
原来在佛经内页之中,夹着一缕细细发丝,并不长,只够绕过手指。
这绝不是大人的头发,而是婴儿才有的。
几乎是在看见这发丝的瞬间门,辛野裳意识到,这珠串是何处曾见,而这佛经又是何人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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