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连枝灯的光芒一齐摇曳,  寝殿门口,楚直披着一袭玄色鹤氅,双手抱臂,  望着此处。

    他看见辛姬唇角的血渍,眼底却毫无波澜,只淡淡地又吩咐了声:“去传顾先生。”

    周寅身后的侍卫匆忙前去。

    此时小七爷已经拥住了辛姬,  周主簿上前略一打量,  眼中却透出些许惋惜之色。

    他旋即走到楚直身前:“主公。”

    楚直瞥了他一眼:“就走到这一步?”

    周寅有些汗颜:“主公恕罪,  是我一时大意,没想到她竟真敢……”

    楚直肩头微微一沉,  目光复杂地看向辛姬。

    辛姬正也撑着看向他,  四目相对,  辛姬仿佛是要向着楚直笑上一笑:“主公,”血流到下颌,滴落衣襟,  断断续续地她说:“原来你从最开始、就没有信过……”

    楚直没等她说完,  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眼中却仍是半点温度也没有:“别急,  你还不到就死的时候。”

    说完了这句,楚直看了眼周寅,  竟仍是转身回了里间。

    周主簿轻轻叹了口气,  躬身送了皇叔入内,  才又转身看向辛姬。

    勉强说了方才那句话,  辛姬的脸色已经灰白,显得唇边的血渍越发触目惊心。

    幸亏顾雎来的很快,  先生有些许的衣衫不整,此时辛姬已经昏迷了过去,顾雎飞快地给她诊脉,  翻看了眼皮,观察了舌苔,又在周寅的指点下看过她指甲上残留的朱粉。

    顾雎的眉毛挑了挑,发出一声感慨:“这是‘一花一叶’,又叫‘胭脂泪’,出自南越的毒物,用夹竹桃汁跟断肠草调制而成,夹竹桃跟断肠草本身就是剧毒,但鲜少有人知道,这两种毒性是有区别的,调在一起后,毒性越发复杂,要救也……”

    不等他说完,小七爷先忍不住了:“您老人家不要卖弄这些,我们也不懂,只快些救人。”

    “急什么,”顾雎一反常态,有点冷冰冰地,低头翻看药囊,终于从里翻出了两颗药丸,他捏碎其中红色的蜡丸,里头却是一颗透明的丸子,捏开辛姬的嘴放在她的舌底:“这只是为她暂时保命的。”

    他动作不停,举手拔了一枚银针,又道:“就像是山中最毒的蛇虫旁边必有灵草,这种毒也有其解,因我当初在南越行医,故而知晓,要解这种毒,需要相思子的粉跟独行树的汁液,但紧急之时又往哪里寻这些去?何况就算找到,那不知胭脂泪的配制多寡,也不能顺利调制好相应的解药,这就是我所说的此毒的刁钻之处,所谓‘一花一叶’,寓意也在这里,一花一叶,天下独有无二。”

    夹竹桃跟断肠草是毒,相思子跟独行树却也不是什么良药,而同样也是剧毒之物。

    这解毒的方式,有点像是以毒攻毒,但若是药量掌握不佳,那所谓的以毒攻毒,自然就变成毒上加毒。

    小七爷眼冒金星,额头冷汗把发丝都打湿了。

    只有周寅依旧镇定:“事在人为,先生乃天下闻名之神医,又曾在南越行走过,以先生的性子,自然越是古怪的毒物,越是会引发先生兴趣,想来,先生心中必定自有妙计。如今人命关天,又是主公亲口吩咐人不能死……就多劳烦先生费心了。”

    他说着,竟挣扎着伸出伤了的那只手,向着顾雎深深地鞠躬作揖。

    顾雎忙制止了:“不敢当!周先生不愧是宣王府的智囊,不错,我确实曾研究过对付这种毒物的方法,只是并无把握而已。”

    “先生何不一试?”周寅说了这句,望着顾雎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若先生能成功将人救回,主公面前,我愿为先生谏言。”

    小七爷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顾雎的眼底却涌出了一点笑意:“呵,周主簿果然妙测人心,好,看在主簿面上,我索性就放手一试,可若是无效的话……”

    周寅道:“先生只管放手,成败有我担着。”

    此时,榻上的辛姬突然抽搐了一下,手剧烈地开始颤抖。

    小七爷忍不住叫了起来,顾雎啧了声:“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请两位暂且回避。”

    辛野裳仿佛又梦见了在温泉别院的那场大火。

    虽然从容均天的口中知道容时晴并没有葬身于斯,但梦境之中的她,却仍一无所知。

    “姐姐……”辛野裳挣扎着。

    她仿佛看到容时晴正于烟雾缭绕之中无处可逃,但自己的双腿仿佛被什么死死拖住,竟是一步也不能靠前,不能相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时晴痛苦地被烈焰吞噬。

    被春桃唤醒之时,辛野裳仍是满眼的泪,惊魂未定。

    春桃扶着她,极小声地说:“姑娘、你又做噩梦了。”

    辛野裳定了定神:“是……是吗?”

    春桃问:“是不是又梦见了郡主?”

    丫头一直守在外间,只听到里头辛野裳大叫了几声“姐姐”,声音凄厉,她急忙跑进来,又看到辛野裳悲痛欲绝的脸色,当然猜到是发生了何事。

    辛野裳扶着额头,并不回答。

    春桃回头看看无人,便又温声劝道:“辛姑娘,事情过去这样久了,难为你还这么深情厚谊地记挂着郡主……只是你还是多保重些身子才好,世子先前都说,你最近消瘦了好些,世子怪我照顾不周呢。”

    辛野裳不想跟她多说此事,突然又想起昨夜跟楚直一直聊到困倦入梦,难道在她睡着的时候他已经“去”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可令她更难过的是,居然不知两人的相见是否能称之为“见面”,而且更加不知,所谓的别离,竟也是无从忖度,无法挽留的。

    春桃见她不语,便又道:“先前世子派人来说,辰时一刻便启程回西都,对了,方才公主也来探望过……见您没醒,公主便交代我们不要打扰,说您先前受累,是该多休息些时候,就算晚了启程也无妨。”

    辛野裳哑然。

    虽然才自噩梦中清醒,头也隐隐作痛,她还是尽快起身,洗漱整理。

    草草地吃了一碗白粥,那边容怡公主得知消息,便来接她同行。

    才见面,公主便惊呼:“妹妹脸色怎么这样?是不是哪里不适?”

    辛野裳道:“一切安好,就是之前殿下前来探望,我竟不知……实在放肆。”

    容怡笑道:“这算什么?我多照料自家妹子,不是天经地义么?”说着又关切地说道:“要是身上哪儿不好,可别哑忍,最近有几个太医从西都过来,传他们来给你看看?”

    辛野裳摇头:“只是夜来没睡好,真个无事。殿下放心,还是尽快启程吧,别因为我耽搁了正经行程。”

    容怡亲密地握着她的手,竟道:“不打紧,自然是妹妹的身子更要紧些。”

    辛野裳见她如此热情,就算先前对容怡多有恶感,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到底挤出一点笑:“多谢殿下。”

    容怡莞尔:“回去的路上,你便跟我同车,我们也该说些体己话。”

    这位公主乃是蛇蝎美人,辛野裳哪里有什么体己话跟她说,心里发毛,赶忙借口推辞不受。

    幸亏容怡见她如此,便也没有再坚持。

    两人出了府门,容均天已经等候多时,容怡公主春风满面先迎上前去。

    辛野裳这边独自等候,忽然——

    “那位长公主,不是好的。”

    “阿叔……”辛野裳大惊,几乎跳起来,她赶忙捂住嘴。

    那边,容怡公主并未察觉,倒是容均天往这里看了一眼,却也没做什么。

    辛野裳咳嗽了声,回过头避开了人,手拢着嘴唇做轻咳的样子:“阿叔你没走?”

    楚直道:“嗯……我也没说我走了啊。”

    辛野裳有点恼羞成怒:“那你怎么不理我。”

    楚直笑了笑:“这、你先前睡着,我自然不便打扰,所以也睡了一觉,本来以为已经回去了,谁知竟还在,你说奇不奇呢?”

    辛野裳稍微好过了点:“原来阿叔也一直睡着?”

    楚直“嗯”了声,扭头看了眼那边儿仿佛卿卿我我的两人,又道:“那位公主,目光闪烁,心术不正,你要留神。”

    辛野裳道:“我早知道公主的为人了,只是表面应付,等回了西都,世子许我离开,我自然跟她再无瓜葛。”

    楚直却沉吟:“总之你不可大意。”

    辛野裳抿嘴:“阿叔这么担心我么?”

    楚直刚要回答,突然闭口,辛野裳才要询问他怎么不答,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转了过来。

    才回身,辛野裳便发现容均天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自己的身后,她深吸一口气,双眼圆睁,嘴巴却闭紧了。

    容均天打量她的脸色,三分淡笑地:“在做什么?”

    辛野裳便用手摁着喉咙,假意道:“没干什么,嗓子不舒服。”

    容均天盯着她,突然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宠溺般道:“别玩闹。有事儿……也别瞒着我。”

    众目睽睽地,辛野裳有点不大自在,却还得硬着头皮地答应:“知道了,兄长。”

    若说辛野裳只有点不自在,那皇叔的感觉却是变本加厉的难受。

    楚直有生之年,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摁着头,用这么近似暧昧的口吻……简直叫他心口翻涌。

    要不是超凡脱俗的自持力,简直将要破功失态。

    但楚直又记得顾雎跟自己说过的,容均天暗中询问辛野裳“离魂症”的事,按照他对日后的“西川国主”——容均天的了解,以及将心比心的推测,楚直认定容均天一肚子黑水,不知憋着什么坏招。

    他可万万不能再于容均天面前露出破绽。

    再加上还有个容怡公主,金枝玉叶楚直见的惯了,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出身,此等身份的人,一言一行中透露出的微妙信息,他最了解不过。

    方才容怡跟辛野裳的那些对话,虽看似亲密无间,一团和气,可是楚直感觉,容怡的眼底,好似藏着什么类似锋刃般的颜色。

    一念至此,楚直不由又看向容怡。

    这会儿的情形也是一言难尽,容均天在端详辛野裳,而辛野裳却在楚直的带领下看向不远处的容怡公主,这么一瞥之下,却惊见容怡正直直地望着容均天,她脸上的笑不知是因为挂了太久还是怎样,已经有些发僵了,就仿佛挂了一张笑的面具,但那眼神,却仿佛毫无笑意可言。

    但就在辛野裳看向容怡的瞬间,公主有所察觉,她的目光转动,跟辛野裳的相对,顿时又成了一副类似“平易近人”般的亲切笑容。

    此时容均天已经转身,公主便又含笑投向他。

    目送容均天步步离开,楚直低低道:“看到了么?她有心事,或者……是有什么图谋。”

    辛野裳疑惑:“图谋,阿叔指的是什么?”

    楚直回味刚才惊鸿一瞥,觉着自己有必要指点指点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是恨,她在恨你。”

    辛野裳大惊:“恨?这从何说起。”

    因为她假扮容时晴、是世子之妹的身份,容怡公主对她简直好的过分,又为何会恨她?

    楚直道:“娥眉见妒,有一半的原因是容貌不如他人。”

    辛野裳摇头:“这不可能。”

    楚直啼笑皆非:“这怎么不可能?”

    辛野裳道:“我又不是什么难得的美人,容姐姐就比我好看的多。公主出身又高,妒我作甚。”

    楚直听见“容姐姐”,心头一顿。

    他虽然觉着辛野裳的容貌品性才是无人可及,但此时此刻,显然不能在这些事上跟她辩解,便道:“你不想知道另一半的原因么?”

    “阿叔请说。”

    “另一半,是因为男人。”

    “嗯?”辛野裳惊奇。

    楚直笑道:“你不信?总之你留心自己看罢了。”

    辛野裳叹了口气,回头见春桃向自己走来,便快速说道:“公主心里眼里只有世子,她以为我是容姐姐,又怎会因为世子而嫉恨我?”

    楚直则石破天惊地:“那……有没有可能,她看出了什么?”

    “什么?”辛野裳本能问了这句,但心头急转,她突然明白楚直的意思:“阿叔你是说,公主知道了我不是姐姐?”

    楚直没做声,反而是春桃走过来:“姑娘说什么?”

    辛野裳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她虽觉着楚直所说不可能,但又本能地在心中寻思,自己是否在哪里露出过马脚之类。

    春桃是容均天指派给她的贴身丫头,最可信赖的人,辛野裳本想问一问她平日言行是否有不妥之处,但如果只是楚直的多心所虑,自己贸然透露这不实消息,容均天会怎么想?

    此时世子正搀扶公主上銮驾,容怡公主笑吟吟地,临入车驾又特看了眼辛野裳,两只眼睛也流溢着笑影。

    辛野裳真真看不出不妥,偏楚直又感慨道:“她确实恨你啊,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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