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娘露出一抹惊讶, 小步挪至封砚身后, 宛若那挤着人群过来的几人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坏人。
“好巧,瑭王殿下也在。”谢朝宗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当街拖着一位小娘子招摇过市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痒。
盛则宁已经被逼无奈,都撞到眼皮底下来, 也不能再装瞎, 只能对封砚欠身:“瑭王殿下。”
她粉脸薄怒,两目沾泪, 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怒极了, 一张娇艳的芙蓉面生生都拧了起来。
也难怪王六娘会害怕。
在来上京城前,她就打听过,上京的纨绔们行事乖戾,已经不大追求弱柳扶风的美态,就是贵女上街打马,游园划舟也都是寻常事。
更别提眼前这对男女状似超乎寻常关系, 当街就拉拉扯扯,怪让人不好意思。
“谢郎君。”封砚只对谢朝宗开了口。
谢朝宗哼笑了一声。
王六娘就在后面, 偷偷打量盛则宁。
她眨了眨眼, 上京城的繁华迷人眼也就罢了,连小娘子都长得这么好看嘛?
盛则宁垂着微潮的眼睫,犹在生气, 略翘的唇瓣,好像是娇嫩花骨朵鼓了起来, 莹润娇艳,即便生着气也一点也不会让人讨厌。
“别光站着傻瞧了,挑吧。”谢朝宗盘着手弯唇轻笑,好像许下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给她。
可盛则宁一点也不想要什么玳瑁钗子, 她又不缺这个首饰。
更何况此情此景,她只觉得分外煎熬。
封砚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跟着他来,就为了打探他和神秘小娘子的传闻?
“我不要钗子,我还有事!”
谢朝宗和她一起长大,虽说有两年未见,还是能预判到她所有的动作,没等她抬脚逃脱,他闲闲伸手,拽住了她腰绦上的垂带,稳稳地拉住了她。
“急什么,你能有什么事?”谢朝宗哼了一声,“还是上一回城门口的那小娘子,你找她?我帮你把她带过来就是。”
盛则宁抬眼瞪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仿佛都蓄着怒气,卷翘而起,像蝴蝶的羽翅奋力地扇舞。
上一回,他还敢提上一回!
要不是他当街杀马的恶行吓到了柳娘子,柳娘子也不至于又病倒在床。
“你别去找她。”盛则宁气道。
“好。”谢朝宗耸了耸肩,对封砚道:“我都听她的。”
“谢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封砚的目光从他的手指上一带而过,凤眸微凝,眉心就别出细微的褶皱。
谢朝宗抬了抬手指,轻笑一声,没有松开,反而用手指在上面多缠了几下,银红的丝绦在他白皙的指间,对比鲜明。
“小鸟儿不乖,总想着跑,我记得小时候……”
盛则宁狠狠从他指尖把丝绦抽了出来,及时打断他的话:“我挑就是了。”
真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和谢朝宗做青梅竹马!
盛则宁低下眼,在小贩的铺子上扫了一圈,这些玳瑁钗子各不相同,若是让人认真去看,只怕会挑花了眼,但是盛则宁只求省事,多看几眼都不愿意,直接指着最上头的那支。
谢朝宗顺着她的指尖伸出手,王娘子身侧的小丫鬟就叫了出声。
“慢着,这是我家姑娘先看中的。”
谢朝宗挑了下眉,歪着脑袋盯了小丫鬟一眼,义无反顾地拿起玳瑁钗子,轻声呵道:“哦?那又怎样?”
活像一个地痞无赖一般,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银桃还未见过这般无赖的人物,竟然真的会和一个小娘子抢东西,顿时满脸恼怒,跺脚道:“你无礼!”
“银桃,别多话!”王六娘斥了丫鬟一声,转头她就对封砚低声道:“殿下,一支钗而已,六娘再选别的就是。”
说罢,她掀起怯生生的眼帘,好像十分畏惧谢朝宗与盛则宁,又后退了半步。
盛则宁刚想启开唇,就听见封砚声音冷淡地对谢朝宗道:“的确是王娘子先看中这支的,谢郎君烦请另选一件。”
“嗯?也不是要我另选吧,这可是宁宁选的。”谢朝宗用钗子点了点盛则宁的脑袋,“殿下还是对宁宁说吧。”
盛则宁抬起眼睛,封砚亦望向她。
他说:“则宁,凡事先来后到,你还是另选一件吧。”
微张的唇下意识被她抿紧。
本来,她也并不是非要这钗不可。
但是被封砚这样的眸光看着,这样的语气训着,盛则宁忽然就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总要她退让?
“我不。”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封砚的眉心就蹙得更紧了。
谢朝宗唇勾起笑,伸手就想把手里的玳瑁钗子簪进盛则宁的发髻里,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封砚横出一手,紧握住他的手腕。
“谢郎君,请自重。”
谢朝宗微一愣,他没有想到封砚的力气会这样大,竟然能让他都无法再动弹。
以前他还以为封砚就和封疆一样,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病皇子。
这一手的力气让他不由暗沉下了心。
王六娘见着封砚忽然翻脸出手,她的惊讶一点也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人。
这几日里来,她留心观察,认为封砚是那种端方君子,他温雅持重,待人接物都十分谦和,喜怒从不形于色。
这位谢郎君却将他惹到不顾仪态,动起手来。
王六娘目光右转,直到看见他们之间的那名小娘子。
小娘子似乎也被这一出吓住了,那水盈盈的眸子蓦然撑大,像是两丸乌漆漆的黑珍珠,半晌都不知道转动。
两位郎君的手就架在她的头侧,纹丝不动。
刚刚的劲风将她鬓边的垂绦都刮到了脑后,此刻正勾在她发簪上,颤巍巍摇晃。
王六娘心里忽然了然。
戴簪插钗这样的私密事,在男女身上都是当作闺房之乐。
从来都只会出现在夫妻之间。
这位谢郎君与那小娘子的关系说亲密可又好像并不是那回事。
要不然,瑭王殿下为何会出手制止?
“客人莫争了!莫争了,小人这里还有一支款式差不多的!”小贩害怕两位郎君打起来,急的满头是汗,把刚翻找出来的玳瑁钗子高高举起。
盛则宁首先回过神,弯腰低头从两人手臂之下钻了过去,伸手就接过那支玳瑁钗子,连看也未看清就道:“谢谢,我要这个了,多少钱。”
“二、二两。”
盛则宁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扔了过去。
“松手。”
谢朝宗不高兴地说,等封砚一把手松开,他就将手里的钗子往他那头一丢,不满地凑到盛则宁身边。
“说好我买的,你怎么自己出钱了?”
“心意我领了,就不用谢郎君破费了,我真的还有事,能把我的丫鬟放开了吗?”盛则宁也是累了,此时说话都无精打采。
谢朝宗看见盛则宁倦怠地垂下眼,就对后面的人摆了摆手,竹喜重获自由。
封砚将玳瑁钗子交给王六娘的丫鬟,回过头时,盛则宁已经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只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对着他,就好像是上一回。
她摔玉后那般,也是越行越远。
谢朝宗一步一趋地紧跟在她身后,仿佛像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殿下,您怎么了?”
听见王六娘的声音,封砚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心已经紧到深壑的程度,猛一松开,眼睛眉头都有一种紧绷过后的酸胀,他抬起手指,轻柔着眉心。
“……无事。”
虽然口里说着无事,但是王六娘还是耳尖地听见他对旁边的长随吩咐。
要谢府来人,将那谢郎君带回去。
王六娘心里一紧。
不由猜想,莫非是同那位小娘子有关系?
“王娘子还想去哪里吗?”封砚回头问道,一如往常的态度,不亲近也不疏远,只是语速比往常快了些。
王六娘咬了下唇瓣,定定看着他一息,轻轻摇了下头。
“殿下不追过去吗?”
封砚状似不解,沉眸看来。
王六娘示意丫鬟把旁边小摊上的铜镜举了过来。
“殿下不妨看看您现在的神情……”
封砚透过并不清晰的铜镜,看见了自己脸上清晰的焦躁。
一种想要强抑却徒劳的悒闷。
“宁宁,你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盛则宁提起裙摆,大步往前,但是想摆脱谢朝宗,无疑是痴人说梦。
竹喜像是只护崽子的母鸡,张开双臂,游走在谢朝宗与盛则宁之间。
不断重复着,‘谢郎君请远些’,‘谢郎君请自重’,‘谢郎君……’等无用又聒噪的话。
谢朝宗恨不得把她再绑了起来,狠狠瞪了她几眼,不过效果不显著。
竹喜丝毫不惧,和她主子一样臭脾气。
“你是不高兴没有得到那钗子,还是不高兴瑭王殿下身边有人佳人相陪?”
“都不是。”
“哦,都不是,那就是的确不高兴。”谢朝宗套话成功,又问道:“那是因为我吗?”
盛则宁猛然把脚步一停,回头看向谢朝宗。
“我本来就不想要什么钗子,瑭王殿下要跟谁好也与我没有关系,至于你,谢二哥,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
小娘子气呼呼的样子也生动娇艳,像是怒放的红芍药,灼灼耀人眼。
谢朝宗弯下腰,眼如柳桥,他慢声轻语道:“瑭王若是不要你了,我要你啊,咱们怎么能说桥归桥路归路呢?”
盛则宁心猛地一跳。
察觉到他的心思和亲耳听他确认一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就好像心里那一丝侥幸都给堵得死死的。
看着盛则宁脸色变了又变,谢朝宗笑意更浓。
从小起,他都喜欢这种能掌控她所有情绪的时候,慢慢伸出一手,趁小娘子还没反应过来,手指擦过她的粉颊,轻轻掐了一把。
盛则宁抬手就把他的手指打了下去。
“还是这么不喜欢人碰脸?”谢朝宗挑了下眉。
“二郎君!二郎君!”远处有几个蹦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招手。
“呿,哪个狗东西把我大哥的人招了过来。”谢朝宗无奈地一耸肩,趁她不注意又拍了拍小娘子的脑袋。
“你自己去玩吧,我有事了。”
不管怎么样,谢朝宗要走,盛则宁都是松了口气,连忙带着竹喜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朝宗注视她的身影,轻轻转了下手腕,轻声吐出一句:“小没良心的。”
街上人语喧嚣,熙熙攘攘。
摆脱了谢朝宗的纠缠,盛则宁觉得精气神都回笼了,慢慢叹出口气。
“姑娘,咱们下次出来还是带上护卫吧,谢郎君神出鬼没太可怕了。”竹喜嘀咕了一句。
盛则宁点点头。
她都怀疑谢朝宗是不是在她家府门口安了暗哨,随时去通风报信,要不然自己这三四天不出门,一出门被他抓个正着,也太巧合。
不过派人监视她,这事完全是谢朝宗能干的出来的事。
“回去让人查查巷子首尾,不要放可疑人在那儿逗留。”
竹喜应了一声。
这谢二郎君的行事完全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论之,若是天天让他盯着,出行都要提心吊胆。
“快走快走,教头要点花名了!”
“哎呀,都怪姚娘子,要不是她与人行了那苟且事,教坊现在也不会管得这么严苛。”
“咱们也别怪她了,毕竟我们这种出身贱籍,谁不想脱胎换骨,嫁到好人家里去做正头娘子?”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有真心……”
几名穿着桃红的小娘子匆匆忙忙从她们面前经过,她们妆容精致,衣裳华美,像是刚刚从谁家的宴上下来。
上京城里有专供宴会的歌姬乐妓,她们平日里在教坊里排演学习,哪位达官贵人设宴就可以召她们来登台献艺。
盛府也曾有过几次,不过那还都是盛二爷做寿时。
“乐坊里的娘子都生的好美啊。”竹喜睁大眼睛,都忘记上一刻还在因为谢朝宗生气。
盛则宁见她们着急赶路,和竹喜一道让出路来。
教坊的小娘子们对她笑着点头,以谢她的承让。
满京客栈。
柳娘子知道这件事远比盛则宁还早一些。
是南衙的小吏跑来知会她知晓的。
“我真没想到,管修全能吃这么大的刑罚。”
柳娘子没有想到,盛则宁也没有想到。
“说的不错,光是要一个乐籍女子承认与管修全有关系就十分不容易,这是把双刃剑,固然会让管修全定罪,同时也会惹祸上身。”
教坊司对所辖乐伎的管制,不亚于兵营管兵,奖罚分明。
盛则宁坐在客栈的窗下的交椅子上,端着一杯热茶,半晌没喝,她觉得这事透着蹊跷,转头又问柳娘子:“对了,你说那名乐伎叫什么?”
柳娘子坐在床上,脸上病容未退,尤显得病弱楚楚。
“我记得……似乎是叫姚娘子……”
盛则宁点了点头,默默记下。
柳娘子又叫出自己的丫鬟。
“小花,把我昨日写下的方子拿来。”
她转头笑道:
“上回听说盛娘子家的透明粽子配方有不足,我翻了一下饮膳笔摘里的记载,给你理出了几个新方,你拿回去试试,兴许可行。”
盛则宁拿来看了几眼,虽然不太懂,但是柳娘子既然都说了,必然不会无用,她欣喜地弯了弯眼,几步走到床边,情真意切地拉着她的手,“多谢,那你可真的帮我大忙啦!”
柳娘子羞涩低头,好像没有做多大的事,但是盛则宁的反应倒像是她好像出了大力一样。
“这没什么的,比起宁姑娘救我之情,实在不足挂齿。”
盛则宁摆摆手,没有在为往事而邀功。
“我就说柳娘子明明一身本事,可以靠自己吃饭的,上回我说的事,不知道你考虑的怎样了?和我合作真的很划算的。”
她是不遗余力地想拉拢柳娘子。
柳娘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冲盛则宁眨了眨眼,“少东家拿了我的方子,可看见了我的诚意?”
盛则宁反应了两息,才明白过来,这是柳娘子变相答应了她。
虽说今日出门遇到了许多不好的事,但是能得这一个好消息,一扫她先前所有的不快。
两人商议,等柳娘子伤好了,再研究入伙的事。
在客栈里小坐了一会,盛则宁就辞别离去。
本想着今日是多事之秋,在外不易久留,早归家早安心。
可是盛则宁还没走出客栈,就看见封砚只身站于中厅,仿佛等她许久了。
“瑭王殿下怎么在这。”
竹喜口里问的,也正是盛则宁心里想的。
她走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慢,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来堵她的人竟然会是封砚这一现实。
难不成为了那钗子,封砚还想跟她说道?
盛则宁抿紧唇瓣,拖拖拉拉,迟迟没有挪下去。
那边封砚已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瞳仁漆黑,幽幽转了过来,像是沁凉的夜色一寸寸蔓延过来,万物皆会被它笼罩,难以逃脱。
盛则宁微不可查地一蹙眉,脚尖轻踩在最后一截台阶而下,迎着男人晦暗难辨的目光走了过去。
“殿下有事?”她大大方方扬起脸,澄澈的眸子里不含半分情绪。
封砚等在楼下,一直在想要如何同她解释与王娘子在一块的事,但是独独没有想过,盛则宁的反应如此平淡。
平淡到仿佛只不过遇见了一个生人,和另一个生人,在路边起了一些小争执罢了。
封砚心里闷闷的,像是夏日里挂在天边沉甸甸的乌云,空有闷雷阵阵,却迟迟不见滂渤大雨落下。
一切悬而未决的事,都是无形的威压。
他耐心地,压着嗓音,低声解释:“王娘子是父皇口中的贵客,特命我务必陪同招待,并无它意。”
刚忤逆了皇帝的赐婚,他无法再拒绝其它。
“哦。”盛则宁点了点脑袋,头上的垂绦从肩头滑落,垂在她胸前晃了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因为官家命令,所以陪玩游街。
圣人也曾经要他多陪陪自己,也未见他听过。
可见,这人与人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盛则宁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兴致与耐心,对于封砚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既然是官家的‘命令’,殿下来找我做什么?”她掀起眼帘,声音也分外疏离。
封砚垂下眼睫,从怀里取出一物,打开递到她面前。
是支玳瑁木钗。
盛则宁一时也有些弄不清楚封砚的来意,目光惊疑不定的在木钗上来回几次。
“王娘子说,你喜欢,让于你。”封砚手掌朝她托来。
其实这并不是王娘子的原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封砚一说出口,就变成了这样。
大抵人都没来由的,会有一种想要自保的想法,保住自己那岌岌可危就要暴露人前的心思。
盛则宁抬起眼,清泠泠的瞳仁微缩了下。
有些失语,也有些想笑,过了半响她才轻声道:“臣女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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