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里的树种皆是叶小枝密。
在皎白的月光之下, 犹如一张巨网罩在头顶上。
封砚不喜欢这处林子,即便年年都要参与斗猎,但都不曾深入。
猎杀猛禽野兽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更不会想着去争抢什么头功, 来此地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
如今在多事之秋,他即便不想深入, 也不得不前进,去一探究竟。
宸王费尽心思讨好卖乖这些时日, 终于换来了皇帝的回心转意, 那他还想做什么?
抬头眺望远处,依稀能看见一圈摇晃的火光,那里是北林的边界。
高起的边沿驻守着随时能冲下来救援的禁军, 那些是隶属于皇帝的近卫, 也是如今皇帝最能信赖的一支军队。
马蹄落在枯叶枯枝上, 咔嚓断裂声伴随着鸟叫虫鸣, 还有一些轻微的哧哧声, 就像是浆果爆裂后浆液和气流喷涌而出。
野林里灌木乱生, 花长在何处, 果就结在哪里,也不足为奇。
可是那股气味升腾上来,浓郁的甜香像是发酵多日的陈酿,不太好闻。
马嗅到气味‘咴咴’低嘶了两声, 用力抖了抖长脖,颈上的鬃毛扫过封砚握缰绳的手,有些发痒,当他打算扯起缰绳,让马绕行避开这处充满烂果味的地方时, 手指却不由松开了。
就好像忽然失去了控制。
封砚把手抬起来,尝试地捏握了下,并非是错觉,他的手指颤动,脱力失控。
眼皮还一点点变沉,他努力想撑开眼睛看清周围,可惨白的月光刹那化作了刺目的白芒——
“喝啊!”耳畔一道声音突如其来。
封砚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的重影三三两两,分开又合起,合起又分开,如此反复三四次之后,他方视线清晰起来。
四周不再是那个无人的野林,而是热闹的宴会。
周围华灯高挂,红绸结带,路过的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连连对他行礼恭喜。
两个满脸通红的官员走到他的跟前,举着酒杯,翕张着沾满油星的嘴,好像在说什么话。
封砚努力定下心去听。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今日您大婚,一定要喝啊!”
大婚?
封砚目光垂下,看见自己手里握着一只金樽,里面的酒液随着他晃动的手,将将在杯沿处危险地徘徊。
酒香激荡,充斥着他的口鼻,他喘了几口气,忽然揪住了前胸衣襟,刺绣的纹路硌在手心,有些发硬。
他这才留意到自己竟身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那形制与颜色乃是大婚所制。
“太、太子殿下,莫不是、是归心似箭呐,所以不想饮下这酒?”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饮多了酒,说起话来也没了尊卑。
“你懂什么,洞房花烛值千金,咱殿下喝完这杯就要走了!”
“那、那可不行,喝!一定要多喝酒……”
两个醉醺醺的人在他面前推搡起来,封砚对于四周的变化感到奇怪,无心和他们纠缠,把金杯往其中一人手里一塞,自己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除了那张灯结彩的院子他陌生之外,其余的地方他都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瑭王府。
照着记忆里的方向,他脚步不停地朝寝室行去。
沿途的侍女、侍卫都惊讶朝他行礼,好像这个时候的他不该出现在后院里。
他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上一刻他还背着弓箭在树林中,怎会忽然就出现在此地?
带着探究和疑惑,他用力推开张贴双喜红字的雕花门。
可在门开的那刹那,他本就焦躁不安的心更乱了。
他熟悉的寝房被装扮一新,满眼的大红。
红色的窗花、红色的桌布、红色地毯、红色的龙凤烛,甚至床帷幔也换成了一顶正红色,带着金线绣百花龙凤纹的帐子。
红色的帐子里甚至还映出两条晃动的小腿,像是一个人惬意无比地趴在他的床上。
封砚脚步轻缓地踩进掉满花生、桂圆、金瓜子等物的缠花金绒毯上,小心地避开所有东西,悄无声息地靠近。
帐子里的人浑然没有注意到他。
他用一指悄然勾起红帐帷,目光侵了进去。
才看一眼,封砚浑身一僵,怔在了原地。
仅穿着一袭单薄绯红寝衣的小娘子半趴在床上,两手托着腮,正在专心致志看着什么东西。
圆润的肩骨耸起,弯出后背与腰际完美的弧线,一寸寸下去,臀如月桥,不盈不亏,亦是恰好的弧度,而那翘起的两截小腿更是笔直,雪白玉润,连一个挨着一个的脚趾都玲珑可人。
鸦色的长发从她的后颈披落,半遮住她因为寝衣没有穿好而露出的一抹雪背,那若隐若现的莹白藏在带着水汽湿润的黑发后,似乎不用触碰就能感受到刚刚沐浴后那温热潮润的肌肤。
封砚从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盛则宁,一时间他都分不出真假与虚实,下意识撩起衣摆,顺势坐上了床,低哑的嗓音自然流露出一些隐晦眷恋。
“你在看什么?”
床上的小娘子许是刚刚看得太入迷,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神色仓皇,手脚无措地爬起,两只手扒拉着刚刚在看的册子,想藏到被子下。
封砚眼明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连带着那本她急于销毁掉的东西一并留在了原处。
她心急又羞恼,杏眼染了泪雾,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
“夫君……”
封砚盯着盛则宁那张羞红的小脸,精致的眉眼在暖黄的烛光下像是染上了一层珠光,一蹙一颦都明艳动人,她饱满的唇瓣不满地撅起,像是刚刚成熟的浆果,等人采撷。
他喉结上下滑动,唇抿了又抿,因为她这讨饶般娇声喊出的两个字刹那绷住了身体,手臂上那青色的血管都饱胀了起来,像是无比用力在克制自己。
“你……喊我什么?”
“你分明听见了!”小娘子不欲重复,脸颊上的红霞蔓至脖颈,她把小腿都努力缩了缩,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方埋起来。
封砚费劲力气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用另一只手抽出被她压在手下的东西。
这突然一下就像拨动了什么机关,小娘子居然奋力一搏,从他的大掌下挣了出来,猛冲向他的方向。
“不许看!”
她没有捞到那本书,反而羊入虎口,扑进本就紧绷成一根弦的男人怀里。
封砚被她一撞,后腰抵到床柱上,又疼又酥,难以一一言尽。
不过盛则宁越心虚不让他看,他越好奇,将手掌一翻,视线就落到书页上的图画上,瞳仁倏然一缩。
“都叫你别看了!”小娘子两只手慌不择路地捂上他的脸,管他眼睛鼻子嘴巴,瞎捂了一通。
可是也迟了,一眼看清的画面早已经烙进了他的脑海。
两个赤条条的小人叠坐在一块,一人吻住另一人的脖颈,花前月下,正享鱼水之欢。
这竟是一本避火图。
而且,和他们现在这状态颇为相似。
这个想法在心里一动,他的手便动了起来。
纤细的腰肢在他掌心微颤,怯怯可怜。
大婚,这是他与盛则宁的大婚,那还有什么需要顾忌?
自然是没有了。
灼息涌出,点燃了两人之间本就暧昧的氛围,封砚一点点把怀里的人放倒在床榻上。
直到两人身影相叠在一块,发丝垂在一块,分不出你我。
“则宁……”唇慢慢落下,就要印上他肖想许久的地方,腰间忽然遭人一记猛踹,那仰倒在床的小娘子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对他疾言厉色道:
“下去,你这狗东西!”
他的身体猛然往下一坠,突然就醒了过来。
一把剑恰好贴着他后仰的前胸而过,寒芒刺痛了他的双眼。
刺啦一声,他手指勾住剑柄,在倒地刹那把随身佩剑抽了出来。
咕咕咕——
林间的怪鸟一直在叫。
盛则宁用溪水润湿的手帕捂住口鼻,生怕着了那几个坏人的道。
不过也幸好她知道了他们的诡计,才能有所防备。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盛则宁想要找到人,但是也怕遇到人。
因为不知道最先碰到的是敌还是友。
林子幽深,虽说头顶上有月光,能照亮脚下,不至于睁眼瞎。
可是越往里走,盛则宁心里还是越害怕,渐渐好像有了幻觉甚至幻听。
盛则宁站在原地,朝着一个方向倾听了半晌。
又好像不是幻听。
那利器交接的声音刺耳清晰,似乎是有人就在前方打斗。
盛则宁提心吊胆地走近了一些,看见两道人影持剑交手。
看不出谁占上风,两个人都有些站不太稳的样子。
可能就是被那几个坏人说的障果麻痹了身体,所有才这样不灵活吧?
他们打得难舍难分,所以就没人能发现树后面还藏了人。
盛则宁看了一会,放弃了向这两个逞凶斗恶的人求救的想法,只怕自己也会受无妄之灾。
还没等她走开,其中一人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另一个人找准了机会,飞身而起,就想用手里的剑结束那倒地人的性命。
盛则宁吓了一大跳。
这已经不是逞凶斗恶,而是明目张胆地杀人!
不过此处只有她目睹了这一切,就算那人真的杀人了,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盛则宁被这个想法彻底惊住了,脚一点点往后挪。
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才转身狂跑,可是还没跑出几十步,她又猛然顿住脚,用力跺了跺地,恨自己这颗砰砰直跳的良心。
算了,就当去给他收尸了,万一还有救呢?
封砚奋力把黑衣人踢开,费劲撑起越来越虚软沉重的身子。
不对劲,他很不对劲。
好像被人下了药一样。
他随手捏起一边黏糊糊的果实,腐烂的发酵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封砚皱了皱眉心,尝试屏住呼吸。
“瑭王,去死吧!”
没料到被他一脚踹晕过去的黑衣人居然醒的这么快,刚刚打斗之间,他们两人的武器都散落在地上,不在手边,封砚刚回过头想要扯出信号弹。
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就旋转着,飞速而来——
他瞳仁一缩,翻滚躲开,可黑衣人没打算就此把手,又想挥出第二批暗器,明显是想要万无一失,置他于死地!
不过黑衣人刚举起手,一把锋利的剑就从他的后背刺穿。
“则宁?!”封砚看清了月光下惨白的那张脸。
盛则宁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削铁如泥的宝剑,刺进骨肉的时候,那种触感让她刹那魂飞魄散。
她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叫了一声:“封砚……”
黑衣人的血滋啦喷涌而出,沾了她一手,盛则宁连忙又把剑抽了出来,颤巍巍地远离地上躺着还咕咕怪叫的黑衣人,朝着封砚几步迈过去。
但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她还是撑不住了,身子如软泥一下倒了下来,封砚迎着她张开手臂,将她牢牢接住,两人顺着身后的坡,又一路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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