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七年。二月二十三。细雨如毫。

    皇宫是座让人透不过气的城,乌云密布,隔雨丝帘幕、雕梁画栋,紫金兽炉里飘出袅袅淡香。

    席上二人对坐,魏单脊背挺直,浑身犹如拉满绷紧的弓。

    黄褐茶叶沉浮在白釉瓷杯,壶中茶水一倒便冲得打旋儿漂起来。

    斟好了茶,官家却没了品饮兴致。窗外雨声淅沥,令他的声音均与之混合,消减了似有若无的君威龙颜。

    “朕答应你。”

    午夜时分,雨渐大,磅礴倾泻。

    魏单从皇宫赶回魏府正赶上雨势最大的时候。油纸伞遮不住,雨点飞斜迸溅,尽数打湿了衣服。

    皇宫的喧嚣是虚假,魏府的死寂是真切。唯不顾一切的落雨声砸碎明里暗中的灰暗。

    魏单换了身干爽衣服,越过门槛不由于廊下失神驻足。

    方才小厮来报,婉婉一刻钟前醒了。

    三日了。

    狂风大作,风雨搅浑了浩渺天地,破坏的、发泄的,纳入眼底全化作难以窥探的暗色。

    风鼓吹衣袍,雨丝斜进来打在手上,凉意惊醒失神人,他搓了搓手指,快步穿廊去往西房。每来一次,心脏就要被那无形横亘悬着的尖锥刺痛,一个又一个沉暗的血点无不向他昭示着他的罪孽和软弱。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不论是七年前,还是三年前抑或现在,他都没能保护她。他从不敢停歇,一刻不停地追逐,总以为自己已经比以前强大,可以不必让他的婉婉再受到受害,然而,现实却泼他彻骨的冷水,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那日,朵朵扎眼的红花簇开在青石巷道,霞光下血腥萦绕。

    黑眸染上猩红,慌乱和恐惧铺天盖地,魏单急勒马,惯性冲劲使得背后伤疤寸寸撕裂。

    此生他唯二珍惜的皆躺在血泊之中。

    恨不得手刃,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息心头悲怆。

    魏单停了脚步,揉了揉青筋暴起的额角,他敛下视线,垂在身侧的手死命捏着。

    他,怯懦了。要如何面对她。

    他仍记得三日前满手鲜血的模样,他甚至不知从何下手将他的婉婉抱起才不弄疼她。他记得平安看到他来仿若安心的最后眼神,那一阖眼使他红了眼眶。

    三日来,整宿整宿的噩梦缠绕着他。栽了桃李的院中,是平安和婉婉,还有个被雾气缭绕遮住的看不清面目的扎着两个小髻的娃娃。阳光洒在身上,他们笑得开怀,倏然,从天际破空一只黑烟聚就的手掌,金乌被蔽,那手压在院中,夷为平地,满目疮痍,仅余从黑色指缝间溢出的红色。

    他抹了一把脸,将浑身散发的颓靡和寂寥压回去。

    门扉却在此刻从里推开,让他不及掩藏的情绪尽展现在平婉眼中。

    魏单急慌慌偏开脸,挟着冷雨的风呼呼吹响门,他忙拥她入内。

    阖了门,手指在她消瘦的肩侧摩挲,他轻轻抚摸,将人摁进怀中。是要勒紧骨血的紧,下巴轻放在她的头顶,出喉的声音带了哑。

    “婉婉。”

    她的面色毫无血色,双手是冰凉的,轻轻环抱他的腰,一点一点收紧,平婉将脸颊放在他的胸膛。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湿润了眼睫。

    “阿单,我做了个梦……”

    梦里在混沌黑暗的最后,是魏单自刎于她们的尸体前。她的阿单怀着悔恨,对自己的悔恨结束了生命。这不是平婉想看到的,绝不是。

    即便醒来后面对的是重归平坦的肚腹,想及此,心里就犹如绵密针戳,疼得她不得不停下来,缓了许久。此间,充斥在两人耳郭的是呼吸,心跳,雨声。

    魏单不敢动弹,他屏息等着,唯怕一个动作就控制不住几近逼入陡崖的自己。

    细膊动了动收紧又松开,平婉拉开两人距离,抬起右手,泛白的指尖放在魏单心口处的硬实,她仰脸看他,看到他红了的眼睛,她的声音很低,尾音轻轻,像羽毛扫在他的心尖,“梦里我下了地狱,转了好久,见到以前的我,以前的你,以前的平安,把我们经历的都又经历了一遍。阿单,我们都在那么努力活着。”

    指尖隔着衣料点了点铜钱,她浅浅笑起来,歪头注视着他,苍白的面容上霎时似润几分,散乱的鬓发滑过手臂肌肤:“我们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纵然身在深渊泥淖,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放弃……死亡没什么怕的,但你晓得我,若是惹我不高兴,那你就不要来找我。”

    自从皇宫出来后,命运是两分的,他们努力着期盼着多握一点系着命运的线。将所有推至三年前那个雨夜,挣干净的小钱,拿八品官的俸禄,花着存着,都在盼望着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的到来。或许自欺欺人,但却是他们对生活怀抱的最大希望。

    魏单如何不懂,喉间艰涩,吐不出半个字,心口酸胀,痛意延绵,他将瘦削的人儿箍进怀中,身躯轻微抖颤。

    “婉婉,没了,都没了……”

    声线颤抖。

    平婉眼眶一酸,热泪凝聚,她鼻翼翕动,眨着眼忍着泪。

    两颗心在暗夜中滴着血,冻成血痂,冷的,太冷了,这个雨夜似要冷入骨髓。

    一滴一滴热泪灼着她的皮肤。她张唇,话语终是归于无声,只更拥紧了。

    阿单,别哭。

    不是你的错。

    回到东水巷是二月二十五。晴空万里。

    陈家紧闭门扉。

    陈家一事是魏单告诉的平婉,她听罢沉默几息,小产加上悲痛难抑,原是要多在魏府休息几日,然得知陈家要搬家,她是要回来一趟的。

    陈有富似乎出去了,张素荷要去置办些东西,出门也变得轻手轻脚,回身从外面将门锁上,若非平婉时刻留意动静也是注意不到的。

    她敛下眼睫,终究没有和张素荷见面。

    马车是在巳时三刻离开的。张素荷抱着小石头上马车,开始行驶时到底没有忍耐住,推开窗子望了眼住了一年的家,视线偏移,便看到那棵桃树,那个隔壁的院子。张素荷眼里神情复杂,她幽幽哀叹一声,阖上了窗子。

    张素荷整个人颓在车椅上,“我让你送的东西送到了吗?”

    平婉住进了魏府,已然无声宣告着二人之间的关系。张素荷夜里失眠一宿,今早还是让陈有富带了个小包裹去魏府。魏府是何等煊赫,连经过都不由放轻脚步,不知能不能送到平婉手中,也不知道魏府的平婉看不看得上。

    张素荷越想越头疼,近些时日她实在煎熬,心里难安啊。

    “到了,说是会送到平婉手中。”

    张素荷嗯了声,蹙着眉闭上眼。

    “娘,我想吃糖葫芦。”

    “不吃。”

    小石头伸手去拽张素荷怀里的蓝布包裹,“不要,我想吃糖葫芦。”

    张素荷睁开眼,不耐喊:“吃什么,没有糖葫芦!”

    小石头被吼得一怔,他撅起嘴,勾了勾包裹系带,小声道:“这里有。”

    闻言,张素荷狠狠愣。

    须臾后,她快速解开系带,揭开蓝布翻找包裹,而后手指微顿,停在角落里那被包得完整的糖葫芦。

    张素荷猛地抬头,手掌摁在石头的肩上,“石头,这是哪里来的?”

    “平姨给的。”小石头抽出一根舔了舔,不忘补全了过程,“娘出去的时候,平姨从门缝里塞给我的。”

    少了一根糖葫芦,里面露出个布料角,张素荷缠手拨开糖葫芦,拿出来却是鲤鱼戏水的绣案,用的她教的方式,是出事前二人一起做针线活的那幅。

    张素荷捂住脸,偷偷抹了抹眼角,堵在心间的石头消碎了。她坐正了身子,掏出根糖葫芦,又递给陈有富一根,兀自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在嘴里晕开。

    好吃的。很好吃。

    东水巷。魏单在得到陈有富送来的包裹后便立时拿了过来。

    平婉手里拿着张纸,纸上字迹不甚好看,但一笔一画看得出格外用心,上面是药方,小产后养身的药方,以及纸后一条条罗列的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还有一小袋沾着露珠的新鲜草药,阳光折射下,水珠闪着绚烂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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