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认得?他谁啊?”
泉九夹起那手指,直直的伸到公孙三娘眼前。
断指上黏着糜烂的蔷薇花碎末,断口处也没有血渗出来,只是凝着一滴琥珀色的蜜露。
公孙三娘眼睁睁看着那滴蜜露落在自己麻灰色的鞋面上,点出一个小圆,颤声道:
“素攀,他叫素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岑开致有点担心公孙三娘,亦好奇这个案子,但毕竟是出了人命,她又带着阿囡,实在不好在这里多待。
江星阔望了过来,对岑开致使了个眼色。
泉九抓了圆头圆脑的阿田过来,道:“好生送岑娘子和阿囡回去。”
“找艘船。”江星阔办案时素来专注,难得分出点心思来。
“是了,岑娘子,前门那什么都是不干净的,咱们从后边打水路回去吧。”
满地的肢块,怎么过人呢。
茶馆后边有一道水门,下了台阶打开门就是埠头了。岑开致瞧着这个设计,觉得很是新奇。
阿田见状没话找话说:“这茶馆是接了上家转手的,先头那家有些客人来时喜欢藏着掖着,所以就从水路转上门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嘛。”
“什么客人要这样掩人耳目?做的什么生意?”岑开致不解的问。
阿田干咳一声,抓耳挠腮的不说话。
船夫看起来老态龙钟,阿田手都舞断了才慢慢悠悠摇撸过来,此刻却忽得耳聪明目起来,朗声道:“皮肉生意!”
岑开致觑了阿囡一眼,水波温柔轻晃,她又被蒙了好半天的眼,黑沉沉的,现下已经睡着了。
“你这老不修。”阿田嘀咕。
这话偏偏船夫又听不见了,还拿船杆戳一戳临水的一座红粉小楼。
“呶,如今就数这家生意最好。”
这小楼华灯万千,红绸粉纱的帷幔被晚风拽了出来,一点水面,又与风裹缠在一块,难舍难分。
女子的娇笑声比风还要酥麻,阿田还没来得及害羞呢,就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凄厉的惨叫。
阿囡在睡梦中打了个哆嗦,被岑开致抱紧了一些。
她皱眉看向那间小窗,红烛渗出的光,像绯色的一抹口脂,似乎就是那间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是不是有女子惨叫?会不会出事啊?”
香楼里,有岑开致的一位旧识,所以香楼里的姑娘也成了岑开致的主顾。
“嗐,有些客人,不喜欢常人的男欢女爱,这是拿钱受罪的买卖,你要是管了,人姑娘还嫌你多事呢!”
这老船夫在这条水道上飘了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平静的好似在评价一个酸口的桃子。
岑开致同为女子,兼之想到这姑娘可能还是自己的主顾,这声音落在她耳中,就如同猫挠一般,十分难受。
同样一个月夜,有人甜睡,有人受罪,有人辗转反侧,有人熬夜审案。
明知大理寺介入,竟还敢杀人,不可谓不猖狂。
“被炮筒炸出来的时候,这人就死了有些时辰了。”
黄仵作摆弄了一宿的尸块,只想快些把差事交了,回去歇着。
江星阔昨夜就睡在廨舍里,出门就被仵作堵了个正着,刚要伸手拿阿田买回来的油糕,又无可奈何收了回来。
“先放着。”
“大人您先吃吧。岑娘子说这个趁热最好吃,还有豆腐脑呢!给您买了甜的,岑娘子吃口跟您怪像的,豆腐脑现成只有甜的,不过也现给我们哥几个做了几碗虾米紫菜咸口卤的。”
阿山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不过江星阔今天难得耐着性子听完了,感慨着怎么又是个没眼力价的。
江星阔不明白为什么泉九招揽的手下,总是跟他一样缺根筋。
“大人您吃吧,今我要说的真不怎么恶心。”那黄仵作还劝他呢。
恶不恶心的,总归会害他想起来昨夜那些七零八落的肢块。
“说罢。”江星阔拿着糕,举着碗,就是不吃。
黄仵作比阿山识时务,飞快的说:“脖颈上有勒痕,喉骨都碎了,是勒死无疑。”
“你怎知不是炸碎的?”
“颈骨还算完好,喉骨是包在里头的,竟都碎了,可见不是炸碎的。而且炸碎和压碎,断口不太一样。”
泉九解掉自己的裤带,走到阿田背后往他脖上一绕一勒,阿田猛地喷出一口豆浆。
“这样?”
发现勒死的可能性最大之后,黄仵作尽量将脖颈处的皮肉和碎骨都清洁拼凑好了,虽说有些妨碍,但也能勉强看明瘀痕的形态。
黄仵作绕着翻白眼的阿田走了一圈,打开自己的手札看了看,道:“勒痕下斜一些,如果他站着或坐着,你从他背后勒住,猛地用身子一坠,大概就成了。”
黄仵作说得差不多了,江星阔一边琢磨着,一边打开油糕咬了一口。
新捣的年糕两面裹上蛋液用猪油煎一煎,撒上葱花芝麻粒,一口下去酥软齐全,咸香清淡。
“噢对了大人。”黄仵作又走回来,江星阔警惕的看着他。
“我给他下阴处刮了毛,发现也有一块瘀斑,像是被人踹过,不大肯定,可惜耻骨炸碎了,也没法看是不是有骨裂。”
“嘶。”阿田捂着裆抽凉气。
那处皮肉正好是他捡回来的,看了毛发鬈曲,血肉模糊的那处,本就心有戚戚,眼下又叫黄仵作添油加醋的一提,就觉得腹下一痛。
江星阔为了避免遗漏,也细细看过各处尸块,此时脑海中不免回忆起来,胃也有些抽抽。
早膳是阿田走着去买的,从大理寺后街走出去,离岑开致的小食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几个手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提着食篮不会瞎晃荡,不过豆腐脑太柔嫩,不免稍稍碎了一些,像被风吹乱的云。
江星阔连吸带啜的喝了一口,薄甜细腻的口感中还染着一点清凉,将他涌起的那点不适悉数抚平。
江星阔满意的咂了咂嘴,又啜了一口,竟是放了些薄荷的,难怪如此爽口解腻。
吃饱喝足,就要忙活了。
江星阔重看前头几个死者的验尸手札,道:“前几人的死因都是从后脑击中致死,素攀也是从背后遭人勒死。这说明凶手无力直面这几人,只敢背后下杀手。”
“女人呗。勒个人还得坠下借力。”泉九打着哈欠道:“您瞧瞧这口供纸,一大半都在报他们花前月下的事,不是女人还能是谁?”
“可不是说女人杀男人,大多喜欢用毒吗?”
阿田勤奋好学,勉强识了几个大字,这几日扒拉着卷宗当话本那么看。
“你瞧那公孙三娘,哪里像一般的女人?胳膊比你还粗。”
“也比你粗。”阿田弱气的说。
“放屁!”泉九只是不怎么显壮,但身上一块虚肉都没有,全是硬邦邦的。
江星阔翻看着公孙三娘的口供,见上头说她是相扑手,微微蹙眉,道:“她相扑耍得很好?”
“女人堆里是不错,说是赢过黑山魁呢。不过大概是运气吧。”
泉九负责整理口供,戏班其他几人的口供都已经看过,继续道:
“公孙三娘说素攀对她有知遇之恩,是他牵线让她进蕃坊表演的。但另几人都说,俩人肯定有奸情,素攀不日又要成婚,这嫉恨的心思一上来,不就动了杀心吗?”
“如此说来,公孙三娘也只有杀素攀一人的动机,那前头几人呢?”
江星阔一句话,几个小的又开始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奸近杀,倒是没错。可生意场上刀光剑影的,也容易结仇,这方面就更难挖出私隐了。
“给你个喜欢的活。”江星阔把口供拍在泉九脸上,道:“这几人包括素攀,或多或少都会去妓馆,去查查。”
温柔乡里脑子也昏了,或多或少会抖落一些私隐秘密。
听说可以名正言顺在值期间逛妓院,阿田和阿山兴奋的走路都打摆,泉九摇摇头,还是年轻呐。
香楼里的姑娘各色各样,天南海北的都有。
不论是金发蓝眸,腰身如蛇,还是面若银盆,眼如秋水,甚至是肤色如蜜,丰唇贝齿,总归都是女人。
可这女人,白天跟黑夜,竟可以有那么大的区别。
香还是香的,就是这脸,要么蜡黄一片,雀斑丛生,要么惨白一片,眼下黑青。
姑娘们阅人无数,扫一眼就知道这几个官爷嫩,百般调笑,乍一听什么荤的素的都说,可一琢磨,便又是个空。
几人铩羽而归,都没脸见江星阔。
“她们会说的鸟语多了去了,叽叽咕咕的,当着我们的面串气。大人,要不,请岑娘子帮个忙?”泉九觍着脸。
“别为难人家。”江星阔想,烟花之地,寻常女子一般都嗤之以鼻。
“也不会吧。可巧,去的时候那些姑娘们吃早膳,我瞧那几样眼熟,一问还真是岑娘子家买的。为着这个,她们才同我说了句实在的,她们说素攀这人不怎么重女色,来她们那就为谈买卖,很少点姑娘过夜。”
“生意是生意。”江星阔考虑了一下,道:“这事儿我同她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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