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就看着她们当着爹娘的面算计我!?”

    泉九几乎不敢相信,他身软无力,叫两个女人死命坠着,根本走不脱,而且那药性愈发上来,泉九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泉大呐呐的不知说了句什么,跟蚊子似得,还不如个屁。

    泉九脚下一滑,双膝重重一跪,竟叫两个姓孙拖回去几步,真恨不得一脑袋撞死了。

    “三叔!”院门忽然开了,少年的声音嘶哑难听,吼都吼不出气势来。

    泉九抬眼一看,就见泉驹把缰绳解下一甩,马儿朝泉九奔跑来,泉九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缰绳。

    泉驹也拼命帮他把两条孙氏蝮蛇扯开,手忙脚乱的把泉九推上马。

    泉九回望的最后一眼,就见到孙氏狠狠甩了泉驹一个耳刮子,随后便昏在马背上,他挣扎着醒来,意识忽隐忽现,非得逼自己感受到马背的颠簸,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觉察到马儿停下了的脚步,泉九撑开眼皮,模模糊糊的看清书塾的匾额,一个滑下马背,摇摇晃晃的往书塾大门上砸。

    门开了,泉九没力气,就势摔了进去,摔出此起彼伏的唧哇乱叫声。

    “先生!救命啊!”

    “哎呦!大傻子太重了!”

    “他如今不是大傻子了,瞿阿姐说再叫他大傻子,就要罚我们抄书的。”

    好几个学生给泉九当了软垫,他彻底放心了,把头一歪,吓得几个小童大叫。

    晚间,岑开致备好一桌菜,同阿囡还有公孙三娘一道送到瞿家去。

    小厮在给一匹眼熟的黄马铲粪球,赵婶边挑灯笼边道:“刚好给那几株棣棠布肥。”

    泉九请客,来得早些才是正理。岑开致也没在意,只是第二日泉九在福海楼请吃饭时,阿山和阿田两个人古古怪怪,一个两个绷着脸,表情不自然的像是刚绞了面,又死咬着下唇不说话。

    钱阿姥看得纳闷,“怎得了?”

    岑开致问江星阔,道:“你训斥他们了?饭桌上别训人,吃下了不克化。”

    江星阔好生无辜,阿山忙道:“岑娘子,噗,咳咳,大人没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训我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山一笑,阿田好似也被无形的触手挠了痒,整个人笑如抽搐,两人互拧大腿,互扇巴掌也止不住。

    “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啊!”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癫过一阵,笑得钱阿姥与岑开致面面相觑,笑得泉九脸黑如锅底,瞥见江星阔亦微微勾着嘴角,他彻底崩溃,“大人怎么也笑话我!”

    “咳咳。”江星阔干咳一声,道:“他也是遭了黑手,不要笑了。”

    笑声稍滞,随后便是‘噗呲噗呲’的漏气声,两人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也停不了。

    泉九气得把两人踢出门去,两人倒在门口,又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歇。

    “什么黑手?”岑开致不解的问。

    泉九连忙打岔,“吃吃,快吃吃。”

    隔了几道菜的空隙,他猛地瞥见江星阔在给岑开致说悄悄话,一个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扁嘴委屈道:“大人实在见色忘义,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岑娘子呢?!差点叫个女娘给办了,叫瞿先生一家知道已经够丢人了,您还宣扬!”

    岑开致捏着筷子僵住,江星阔无语抚额,“我没……

    “您还说!”泉九又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睛里都有泪花,捏着衣襟道:“您都不晓得有多膈应!”

    岑开致哭笑不得,江星阔见他发完癫了,淡淡道:“我只是同岑娘子说,那道甲鱼不及她做得味美罢了。”

    泉九:……

    满桌人唯有钱阿姥不带一丝笑话,是真真心疼了,苍老微凉的手摸了摸泉九的脑袋,厉声道:“莫要让老婆子我碰见她,不然且叫她好看!”

    孙氏这一计也是釜底抽薪,既被泉九跑了,再无可能故技重施。

    翌日就是清明,钱阿姥带着阿囡去给爹娘上坟,岑开致和公孙三娘只在后院里供了一桌,焚些纸钱。

    这院里香烟袅袅,化入朦胧雨雾之中,也不知尘世的思念,有几分能抵黄泉。

    清明后螺蛳肚里就怀了子,岑开致幼时常听自家祖母教导,不可竭泽而渔,故清明后鲜少再尝螺蛳,供桌上的青蛳是今岁最后一碟,墨绿、绯色、暗紫、土黄,倒像一盘珠宝彩石。

    比起寻常螺蛳,青蛳没有土腥气,而且肉质细嫩,微微有些苦,并了紫苏一炒,余味绵长。

    想着曲氏也好这一口青蛳,岑开致便提着半篓养得干净,吐了泥沙的青蛳往张家去。

    岑开致没特意去问,但也知晓张申中了三甲二名,是能进翰林院的。翰林院虽清苦却矜贵,张家又不是全无田产供他,想来能把日子过得顺遂逍遥。

    可这样一件喜事临门,张家却越发的寂静,老仆给她开了门之后,岑开致一个转身,便没了踪迹,明明是春日,可花廊上枝叶寥落,绿腐湿滑,叫人觉得像是进了座荒宅。

    她和公孙三娘彼此搀扶着往曲氏院里走去,远远地就听见院里不怎么清净,走近一看,竟是搭了个祭台在院里,郑氏手里捏着一大捆的线香,绕着祭台满院走,知道的道她在求神,不知道的,以为她要放火!

    张申神色阴郁的站在廊下,似拿她全无办法,眼角余光一瞥见岑开致站在门边,顿时眉眼舒展,笑着向她走来。

    “岑娘子。”

    “这是……

    岑开致不解的看着狂舞线香的郑氏,张申无奈道:“随她去吧。我不让她进屋就扰着祖母静养就成了。”

    熬过一冬,曲氏反而病得愈发严重,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及笄那年戴上的手镯,如今都挂不住了。

    她是彻底糊涂了,可面对岑开致的时候还是十分顺从,该喝药喝药,该睡觉时睡觉,只是紧攥着她的手,岑开致想抽回来,她便会惊醒。

    “仆人大半回了家中祭祖,本就人手缺乏。不若,你今夜就留下侍奉祖母一晚吧?”

    张申顺势提议,他也没看岑开致,目光只落在曲氏残破病体之上,似乎岑开致不答应,往日种种孝顺都成了幻影泡沫。

    岑开致暗自警惕,她自然愿意为曲氏侍疾,可在张家过夜……

    公孙三娘见她舍不下曲氏,便道:“致娘,我留下陪你。”

    岑开致点点头,张申也无不可,请人收拾了偏房给公孙三娘暂居。

    公孙三娘大大咧咧,道:“不必,给我一卷席子,我且就在老祖宗脚踏上睡了。”

    “这怎么好,这是下人睡得地方。”张申很不赞同。

    “我不把自己当下人,谁也别想把我当下人。”公孙三娘却不以为意。

    岑开致不想太委屈她,便道:“就去偏阁睡吧。只隔了幅帘子,有动静也能听得见。”

    “你不必太担心,祖母院里晚间可落锁的,我把钥匙留下,无人扰你们。”张申十分妥帖的说。

    曲氏喉咙里翻涌着咕噜咕的响动,公孙三娘拿了痰盂经过张申身旁,岑开致就见他慌忙避过,下意识流露出的厌恶之色掩不住。

    “侍候祖母是我的本分,倒叫你劳累了。”岑开致有些过意不去。

    公孙三娘什么脏活累活没有干过,这都不算什么,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捧着痰盂给曲氏吐,曲氏呕个不停,看得张申鼻翼耸动,竭力忍耐嫌恶之色。

    “我可不得守着你,不然明个要是江大人赶巧来了,问起来你不在,我又没跟来,他不得空着肚子再来寻你一趟?”公孙三娘笑着打趣。

    岑开致不意她在这时候提起江星阔,眉头虽担忧的拧着,掌心也不住在曲氏背脊上轻抚,话语间却染上一丝嗔。

    “他哪里得闲,明日仆妇归位,我也好回去了,怎会叫他知晓?”

    这瞬息间的微妙语气,提起江星阔时垂眸的一点娇羞,全叫一旁本就留意她的张申看了个分明,胸口顿时涌上一股喷薄的怒意,是滚热的醋,灼烧的他整个人都崩裂了。

    张申没吱声就匆匆出去了,岑开致听见脚步声一瞥,只瞧见他一片衣角。

    “嘁,瞧见老祖宗吐口痰就受不住了。”公孙三娘有些看不起他。

    吐了痰,曲氏呼吸畅顺,也渐渐睡得平稳。

    岑开致早些时候常住在曲氏院里,这里几个烧水洒扫的仆妇都还认得她,帮她烧了热水,煮了汤粥。

    “岑娘子,茶水汤粥都温在外间的泥炉上了。”

    岑开致没半点胃口,不想吃,仆妇得了岑开致的允许,便都去歇下了。

    从前她在曲氏屋里睡,只觉得恬淡闲适,曲氏素来爱洁,沐浴都用茉莉花露,不论春夏秋冬,岑开致睡在她身侧,只闻到这股清香就好安眠。

    而如今,她明明已经替曲氏细细擦洗过,这副躯体还是透出一股子腐朽衰败的气息。

    岑开致忽然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轻轻俯下身,感受到曲氏轻微疲惫的呼吸,心却安不下来。

    公孙三娘打算守下半夜,此时已经睡下,月移过窗棂,在血红的脚踏上烙下一副仙桃葫芦,长寿福禄。

    岑开致愣愣看着老人颓败的容颜,皮相坍缩,满是黑棕斑点,贴在骨头上,年轻时的秀致轮廓也模糊了,都回不去了,那逐渐消退的,抓不住的生气。

    屋外不知有什么夜枭一类的鸟儿在叫,岑开致猛地惊醒过来,自己不经意间竟睡着了。

    她胡乱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密闭多时的窗户不知怎得开了,一个瘦高阴郁的白色虚影立在窗口,正轻声唤她,“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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