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小儿所吃的丸药都养济堂里配好的,她每隔三四日就会遣人来拿一次。今日郑氏的心腹照例来拿丸药,出门时冷不丁叫个小郎给撞了,还没骂一句,人已经跑没影了。

    文豆在弄堂里七绕八绕的一通跑,临安城的细窄小径烂熟于心,闭着眼也不会迷路。

    “岑娘子,妥了。”文豆挤眉弄眼的逞能耐,岑开致让他进来喝桑葚紫苏饮。

    站在阴凉处只觉得春风和煦,可在日头下辛苦耕种的农夫,沿街串巷叫卖的货郎却知道,夏天要来了。

    饮子是悬在井里镇过的,一碗下去,通体舒泰,文豆又要了一碗,岑开致却阻止了他,文豆以为她觉得自己贪多,却听她道:“灶上有刚蒸好的白糖糕,比什么都好吃,让阿姥扯一块给你,胃里空空,凉饮子喝多了肚痛。”

    文豆挠挠头往后头去了,捏着一块软绵绵的白糖糕,烫得在两手间颠来倒去,直嗦气。

    “嘶哈,呼呼。岑娘子,就塞张纸条,那人就会来见你?”

    “且看她是否做贼心虚。”

    文豆做不来伺候人的小厮,在泉九几人跟前挂了号,又不敢跑去自甘堕落,于是就混迹在街面上讨食,得亏泉九给他几分照应,见他识字,荐他去冰行跑腿,冰行也就在食肆这条街上,文豆脸皮厚,渐渐就混得熟络了。

    眼下尚不是卖冰时节,冰行每日不过半开门,记下客人预订。文豆则需去街面上挨家挨户的询问是否用冰。

    “岑娘子,还没问过你用不用冰呢?我叫掌柜的给你便宜些。”文豆拍拍胸脯。

    “小本买卖,冰价昂贵,恐难支应。”

    “不会吧。岑娘子如此精明,不可能没得赚。”

    岑开致见文豆一脸‘你定然藏富’的笃定神色,笑问他:“你可知泉九何来冰行的关系?”

    “不知道啊,泉大人升任了司直,忙得很。”

    “大理寺有冰窖,是用来……

    “啊啊啊啊啊!”文豆一阵怪叫,“快快住嘴,还要做生意呢!”

    见文豆捂着耳朵跑向冰行,岑开致笑得狡黠,只是笑过之后,神色又冷然起来。

    纸条上,岑开致只讲了杨母被子遗弃毒害的事,又约在廖家茶楼的雅间见面,并未署名。

    到了相约那日,岑开致来到茶楼,小二却说已有人在风字号雅间等待。

    岑开致推门入内,只郑氏一人,她静静地看着岑开致,半点不意外。

    郑氏其实生得还算不错,面庞饱满,鼻头微肉,是个福相,但这面相并没合了她的命数,可见,相术一说也不全然的准。

    岑开致反手掩上了门,在茶桌旁坐定,“你今日来,便是认了?”

    郑氏看向窗外摇曳的柳枝,答非所问。“你可知,曲氏早就知道他们两兄弟的龌龊?现在想来,那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只不过她想让自己良心好过些的举措,是否会觉得恶心?”

    岑开致从没想过曲氏会知情,呼吸一乱,狐疑的看着郑氏。

    郑氏见她不信,也不甚在意,又道:“娶妻,是想着能把他们掰回正途,再不济,也可遮掩丑事。你做了我所不敢做,不能做,我其实很佩服你。”

    “你当真觉得老人长寿会占了子孙福分?”岑开致今日来不是为了听她倒旧日之苦水的,便道。

    “从前我觉得你可怜,我好歹还有个孩子,可你和离后孑然一身,反倒自在。我心有牵挂,如在囹圄。”

    郑氏虽是自说自话,倒也间接承认了。

    岑开致一直在想郑氏害死曲氏的手段,“是线香吗?”

    烟雾缭绕,随风潜入,渺无声息。

    “愚昧也好,恶毒也罢。”郑氏见岑开致双目含恨,不屑道:“何必呢?那老虔婆待你虽好,可都是些面子情,虽为你下狱打点,可当初若不是她,你又怎会嫁进张家。且身后也没给你留下半分财产,百年香灯身后事,她还盼着倚仗张家子嗣呢。”

    郑氏起身想走,顿了顿,“红口白牙没证据,你我都很清楚。曲氏的确知情,我没必要骗你,只是看在你当年帮我寻过药材的份上,不想你这辈子都被伪善之人所瞒骗,自然了,我也有私心,钰儿要上学堂了,我这辈子也就他这点盼头了,求你不要节外生枝。”

    形势倒转,岑开致反倒成了恶人,她怎会愿意令一个孩子自幼失怙?

    曲氏已死,岑开致也不可能当面与她对质,问她是否知情。

    一时间,岑开致脑中混杂不堪,种种情绪交织难辨,连郑氏开门离去,她也只是闭了闭眼,没有阻止。

    廖家茶楼一楼热闹二楼清雅,好些女娘都喜欢相约在此地饮茶,琴声悠扬,笑声盈室,旁人依旧欢欢喜喜的过日子,自己的悲凉孤单终也只有自己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岑开致扶着圆桌起身,浑浑噩噩,脚步虚浮的推门出去。

    笑声就荡在她眼前,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从对门的雅间走了出来,随后又走出一双人,女娘挽着个美妇,好似是母女。

    其余几人只是寻常姿色,但那个美妇却生了张耀目的脸,长眉点翠,眸若星光,粉腮虽不似年少丰盈,却依旧光洁润泽。落日余晖盛大华美,皆凝在这一张面孔之上。

    岑开致愕然的张了张口,美妇笑看过来,一见是她,霎时间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色顿时涨红尴尬起来。

    岑开致一见她如此神情,却并不十分意外,只把‘阿娘’两字吞入腹中,充作陌路人罢了。

    可正当她要离开时,却看见了那女娘发上、颈上、耳上满当当一副品相上佳的珍珠头面。

    施明依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僵在她们跟前的女娘,这女娘穿得素净,不过耳上一对小小银豆,却好似出风过芙蓉般摇曳动人。

    她一笑,却带出了凄然又乖戾的冷光,“请问施小娘子,这珍珠头面从何而来?”

    她一出言就点破自己身份,叫施明依很意外,不过瞥见柳氏薄怒窘迫的神色,猜到岑开致的身份也不是难事。

    “你是岑姐姐吧。我们还未见过,不如进屋屋里一叙。”施明依笑容可亲,不见局促,要把岑开致往里面引。

    若放在平时,岑开致也就听从了,她不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性子,可这副头面太晃眼了,晃得她眼睛刺痛,几欲喷火了。

    “施小娘子答不上,那请夫人您来答。”岑开致动也不动,只微微偏了头,看向柳氏。

    边上那位胡氏是江海云的娘亲,今日本是假借吃茶实为相看的,眼下更是不走了,一脸探究的看着她们三人。

    柳氏一气,双颊绯绯,更添鲜活美态。胡氏的目光在她们俩身上转了一转,瞧出眉眼处的几分相似来,再一想柳氏是寡妇再嫁,便也猜到了岑开致的身份。

    “孽障!”柳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又碍于胡氏在场,不好骂得太过,只讪笑道:“见笑了。”

    她瞪了岑开致一眼,示意她跟施明依进去,原来再好看的眼睛鼓如青蛙时也会显得丑陋。

    岑开致不动,冷声道:“很难回答吗?柳娘子?施夫人?”

    柳氏气得发抖,道:“是我给明依的,又如何?”

    “这副头面是阿娘暂借给我的,衬我这身衣裳,我且不好占阿娘的东西。”施明依觑了胡氏一眼,见她一副看戏神色,心中紧张,又笑着去搀岑开致。

    岂料岑开致软硬不吃,对柳氏厉声道:“我的东西,是给是借,怎么是你说了算?”

    岑开致身边几个仆妇已不是岑家的旧人,连扯带推的将岑开致弄进雅间。

    “什么是你的?我有什么东西是你的!?”一扇薄门摒除了柳氏仅存的顾忌,她恼羞成怒,拍着茶桌道。

    施明依担忧胡氏还未走远,着实恨死这母女二人了,真想让施父看看柳氏此刻丑态。

    “明州城内的铺面不是我的,郊外的良田不是我的,麂岛船坞的三成利不是我的,桐庐的茶庄也不是我的。只有这个,只有这个是我的!”

    这一刻,本就稀薄的母女情分消失殆尽,旧日掩藏的不满也都戳破,岑开致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副头面。

    柳氏虽然颜色好,可没有岑父攒下的家业做嫁妆,她又怎么嫁得明州通判做正头娘子?更何况施通判刚兼了个油水颇丰的市舶司差使,其中也少不得柳氏嫁妆打点。

    岑开致此刻像是一把淬了火的尖刀,就是生母也敢一刀子捅进心窝。

    施明依此番订下江家这门亲事,柳氏曾许诺给她添妆,这才假模假样的与她做一对融洽母女。

    她心中又有鬼,哪里敢惹岑开致,匆匆拔了头上的簪子,拆了挑心,摘了耳珰,解了珠串,一样样摆在桌上,笑道:“姐姐莫恼,我不知这是姐姐爱物,原样奉还。”

    岑开致平了平气,拿了首饰就打算离去的,可柳氏先她一步,将珠串扯断,珍珠落在地上,脆生生的响,好似无数个巴掌打在岑开致的脸上。

    “说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觊觎这些!你要是个能继承香烟的儿子,我一分一毫不会动,悉数给你。但凡你活得体面些,像明依一般温良贤淑,我也少不得帮衬你一把。”

    柳氏似乎占了天大的道理,理直气壮的狠狠戳了岑开致一指头。

    “可你活得是个人样吗?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说出来都脏了我的嘴!”

    她那修剪精细的指甲划过额角,热辣辣的疼,岑开致只觉可悲可笑。

    忽得,整扇门轰然倒下,众人吓了一跳,惊惧的看向门口。

    江星阔踏着门板走了进来,门上的糊着的一副春江柳色图已经碎裂,在他足下哀哀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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