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拿捏人心倒也有几分把握,只给定下一个数目,说伺候的客人满了这个数,欠账就一笔勾销,因为有了这个出炼狱的盼头,女娘们大多忍耐,不过也有宁死不肯的。

    瞿青梧的名字落在一本花册上,不知怎的,她欠账的数目比南山寺账册上的还要多,要伺候九十八回。因她通晓诗书,又是官宦家眷,‘买卖’似乎很好,已经伺候满了五十几回,不知为何中途寻死了。

    江星阔皱眉将这本盛满血泪的册子合上,这上头还有好些女娘的姓名,那些恩客却全然隐没,踪迹全无。

    若不是城门忽然关了,而大理寺又已经暗中将金宝钱行监视起来,几个管事又舍不下许多财物,收拾得拖拖拉拉,此番说不准还要叫他们逃遁了。

    这几人咬死不肯说,狠狠唾了和着血和碎牙的沫子,道:“不说是死,说了也是死,老子宁愿叫你不痛快些。”

    这几人是江星阔亲自审的,不知是怎么弄得,险些成了几滩蒸过头的糍粑,满地的污秽横流,与血混在一起。

    “既如此,那就不说吧。”江星阔冷声道:“暑热潮闷,地牢犹甚,西面阳光爆烈,到底干爽些,你们几个一道住吧。”

    起初几人还未懂江星阔的意思,后来晒了一整日,几成人干,熬了几日,便都一个个的死了。

    阿山来给江星阔报信时甚是不解,“奇了,好硬的骨头。那牵线的人到底什么来头,不至于叫他们畏惧维护至此吧?”

    这几人宁死不肯说出幕后之人,且焚毁了许多账册文书,这在江星阔意料之外,见他满心的烦闷,阿山妥帖的从一旁冰鉴中端出一碗芦根饮子和一份卷筒饼。

    江星阔情绪不佳,也就岑开致的手艺能让他有些胃口。

    “岑娘子送来的,这筒饼说是冷吃也好吃,饮子是消咽痛,平燥热的。”

    江星阔接了过来,看着外头烫脚的阳光,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她自己来的?”

    “早些时候来的。”阿山忙道:“不过也怪,我顺口问岑娘子要去哪,她说她去江府。”

    “江府?我家?”江星阔万般不解,却又忽得想到另外一个江府。

    眉头刚松缓便又皱起,江星阔起身想往外走,却听人通传,说是户部的黄侍郎来了。

    “年岁不够,位次太轻,这大热天的只轮到我这个小的来跑一趟。”

    黄侍郎一进门就摇着脑袋,江星阔手里还拿着筒饼,吃也不是,搁下又肚饿。

    “贤弟还没用午膳?不必拘礼了,吃吧,吃吧。”

    黄侍郎摆摆手,说着,小厮给他上了一碗热茶,挨一下都嫌弃烫手,更别提喝了,黄侍郎脸塌下来,看着江星阔施施然喝着一碗饮子,虽不知是什么,但隐隐闻到一股清冽甘味,更觉口干。

    “啧,你这人就是这般讨厌,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我这侍郎的位置才坐了多久?十几年前的事情我怎么晓得?”

    “你既不晓得,那来做什么?”江星阔咬了一口筒饼,初咬到豆芽的脆和瓠瓜的嫩,随后就是鸡肉的偏细滑的口感和因咬合而渗出的酱汁。这筒饼江星阔原先就吃过,只是今日烙的皮更薄,几乎透光,好似玉衣,望之清凉,不似麦面,更似米粮所做。

    黄侍郎挺起腰板,打算仔仔细细同这块铁板说一说户部的清白无辜,就听江星阔咽下一口筒饼,蓦地问:“圆觉串通金宝钱行威逼良家女卖身,户部知不知情?”

    黄侍郎一愣,飞快的说:“什么?不知不知!我们要钱罢了,毕竟还是官府衙门,怎么可能纵容他们如此敛财?”

    “毕竟还是官府衙门。”江星阔似笑非笑的咀嚼着这句话,道:“好一个,毕竟。”

    黄侍郎乍听此内情,一时间也瘫在椅上,又细细看了周构和几个管事的供状,连连嗟叹。

    “作孽作孽,确实不知,确实不知啊。”黄侍郎将供状交还给阿山,道:“我们尚书大人也让我同你交一个底,户部的确知晓圆觉流放的罪人身份,只是仰赖他经商才干出众,又想着南山寺佛光普照,他出家为僧,既能恕罪,也能谋些财利。至于……

    “至于他如何敛财,你们便不闻不问,只拿银子就好了,是不是?”

    “这,这话,哎,你想啊,都出家做了和尚,谁能想到他能这么手狠?不过话说话来,圆觉死了,金宝钱行的恶形也未必就与他有关呐。不是我替他说话,南山寺长生库的往来繁杂,他一人也难洞悉全局啊。”

    黄侍郎喜团团的一张面孔,却不是真那么好说话。

    江星阔沉吟良久,好似被黄侍郎堵得说不出话了,但又更像是手里的筒饼太过好味而吃得过分专心。

    茶晾了好些时候,黄侍郎吹了又吹,勉强入口,喝得浑身冒汗,实在难受。

    “瞿家长女嫁与钟家为次媳,此番也受金宝钱行要挟。”江星阔忽得启唇,道:“钟家次子虽无官身,其父其兄却在御史台任职,虽是一个五品,一个六品下,官位不甚高,但怎么也算朝中有人,却也遭人算计□□至此,黄侍郎难道不觉得此案诡谲?”

    “金宝钱行竟胆大至此?”黄侍郎搁下茶盏,肃眉道:“除她以外可还有旁的官家女眷?是不是那瞿氏借钱时用了假身份,所以钱行不察?”

    “虽只她一人是官宦女眷,可借钱给她的不是金宝钱行,而是南山寺,南山寺的账册可注明了她的身份。”江星阔道:“瞿氏不是这案子的唯一疑点,还有那暴死几个管事,查验身份虽是良民商户出身,却是家族凋敝,无人可佐证,且观他们身量举止,掌心厚茧,更好似……

    江星阔稍稍一顿,将‘行伍出身’四字咽下,十分自然的起身洗手擦脸,转而道:“会些功夫。除此之外,更别提杀害圆觉的凶手不明,还有泉九被圆觉打下山崖时,曾发现他与人在南山寺中密谈,此人身份也不明,这桩桩件件未能查明,如何结案?”

    其实若是以这几个管事的之死来结案也无不可,只是江星阔认为不妥。

    “黄大人,我可以不深究圆觉从前身份,也不过问他与户部的银钱往来,但此案我要还是要查。”

    黄侍郎思量片刻,叹了口气道:“虎狼环饲,朝廷艰难,年年岁币加码,皇上仁慈,不忍追加重税,户部又不是个生银钱的金鸡窝,水至清则无鱼,江大人既明白这个道理,那我也不阻你全自己的心意。”

    黄侍郎走到门边,忽然折返,“江大人午膳用的筒饼是哪家?清清爽爽的,瞧着真是开胃。”

    “自家做的。”江星阔并没说谎,他的吃食与食肆里卖的多少有些不同,岑开致都是独做给他一人吃的。

    阿山瞥了眼黄侍郎远去的背影,有些气闷的说:“户部为了脸皮来堵咱们,此番明州疫病大盛,福慧大师又入太医院研制丹方,南山寺也碰不得,那几个管事又死了,大人,咱们还怎么查?”

    江星阔蹙眉思索,又瞧了眼白瓷罐里余下的芦根饮,阿山替他斟了出来,江星阔一口饮尽,喃喃道:“瞿氏家中多人为官,生父又是举人,金宝钱行怎么敢?瞿氏若是心智坚强些,捅破此事,金宝钱行岂不遭殃?泉九当初非要去南山寺查这个案子,也是因为瞿氏。我觉得此案的关窍还在瞿氏身上。”

    阿山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那咱们要不要先将这事的内情告诉瞿家?可只怕两位老人家受不住,还是告诉九哥,让他做主吧。”

    “泉九虽与瞿家情谊深厚,可毕竟是外人,怎好叫他做瞿家的主?”江星阔觉得不妥。

    “大人,很快就不是外人了。”阿山笑了起来,道:“九哥要和瞿小娘子定亲了。女婿是半子,九哥自己又没个家的,跟亲儿子也没差别了。”

    “定亲了?”江星阔皱起眉头,又问:“这么快?”

    “他们是青梅竹马,再加上瞿家今年走背运,订门亲事冲冲喜呗。”

    “可那瞿娘子性子清冷,不更应该徐徐图之?”

    江星阔问完,也没想让阿山替自己答疑解惑,忽然起身,带着一张有些发闷的困惑脸径直出去了。

    大理寺的马棚里,马夫正在泼水降温,马儿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江星阔这匹黑马,毛色深,实在怕热。

    江星阔转身离去,径直从大理寺后街出去,往食肆走去。

    这一路上虽是酷暑难耐,但人该活还是要活,挑夫依旧往来,肩头被晒得蜕皮红肿,嫩肉渗血。

    江星阔心事重重,挑夫中暑发昏摔在他身后,一筐粪土撒了半街,几个好心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到阴凉处扇风喂水,忙活下来,人声热闹嘈杂,江星阔竟是不察。

    食肆打了竹片卷帘,阳光被滤了一道,落进来的时候柔和了几分。阿姥正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模模糊糊的看见门口站了个人,定睛一看,就见是江星阔。

    “大人这时候怎么来了,呀,这么多汗,我给你打盆水去。”钱阿姥说着就往后院去,江星阔跟着走了过来,迈过台阶时问:“致娘呢?”

    他头一回在人前这样称呼岑开致,不同于听见张申如此唤时的大怒,钱阿姥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正要回答,就听见江星阔有些自艾的说:“我糊涂了,她是不是去江府了?”

    “没有啊。”钱阿姥说。

    江星阔侧眸看去,就见廊下一条长塌上,岑开致正搂着阿囡熟睡。

    一大一小都只穿了件袙腹,胸上横盖着一件莲瓣尖水粉衫子,阿囡身量小,半件薄衫罩了个全乎。

    而岑开致露在外头的一条肩臂,好似冬雪过后绵延起伏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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